你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地生根泰山难撼!我下了聘礼来了花轿就是你头上的天!你若自己不走,来人呀,给我捆起来抬走!”正乱着,忽然门外有人喊:“潘又安来了!”司棋父母不信,连司棋也不信,以为有人起哄。却真是那潘又安偏偏此刻跑来了。那潘又安逃往外地躲避数月,七钻八营,发笔小财,听到了荣府大老爷被削爵枷号的消息,谅萎了的主子不至于再追究他这么个小厮的过错,就带着银子,回来想迎娶司棋,刚进巷子,就见着花轿吹鼓手等,急跑进院里。那钱槐也没听见潘又安到来的消息,只是发狠,吆喝跟来的小厮上去抬走司棋,小厮当着若许多人不敢动粗,钱槐气疯了,便自己上前拉扯司棋,那司棋毫不犹豫,立刻用手中燧石打火,那身上嫁衣早被灯油浸透,火星一迸上,轰的燃烧起来,顷刻火焰包裹全身,那钱槐吓得后退,司棋父母等皆惊叫起来。此时潘又安冲进屋里,立马扑上去,脱下衣裳就打火,想把司棋身上的火灭掉,不想自己身上也过了火,便又紧紧抱着司棋,一起倒在地上打滚,此时众人才七手八脚的救火,有端水来浇的,有操起笤帚来拍打的,大呼小叫直变成鬼哭狼嚎,那火星又迸到了窗户纸上,顷刻窗户又燃了起来,火苗又舔又蹿,屋子也烧起来了,更越过院子,烧到别家。那钱槐牵着马屁滚尿流的逃了,轿夫并吹鼓手们扔下轿子执事等物品,一哄而散。只苦了那些原是围上去看热闹的邻里们,有的哭叫着往自己家取细软,有的忙用水救火,也有忙跑去报告官府的。
那紫鹃家幸亏离司棋家尚远,没被火烧到。司棋家并前后五六家皆被烧得惨不堪言。司棋家因是卖灯油的,那些储油的坛子瓶子爆的爆,燃的燃,火上浇油,油上浇火,把整个宅子烧得成了个黑糊饼。几日后,巷子里传来拖长的哭声,并和尚念经敲木鱼编钟编磬的声音,那是秦家和潘家给司棋潘又安送殡。紫鹃父母不让紫鹃雪雁到门口去张望,他们两个坐靠在一起,默默想念着昔日司棋的音容笑貌。实未曾想到,那性子跟一团火似的司棋,到头来真化成了一团烈火。后来花儿市一带都知道了那司棋潘又安的故事,说是他们两个紧抱着几乎烧焦了,那司棋的死相竟是一张笑脸,那潘又安气前还来得及说出句话:“给我们俩买口大棺材装在一起。”后来从那潘又安身上找出烧化了的银子,果然去定制了一口大棺材,把他们两个装在一起埋葬。
且说那荣国府的贾政、贾琏从金陵回来,闻说府里失踪了惜春、仙遁了黛玉,不禁惊诧嗟叹。王夫人对贾政言道:“珍哥儿并他媳妇,也一直派人各处查询四姑娘,都说必是出家了,东西南北四门外的庵寺找遍了,竟都无踪影,或竟往五台山去了,亦未可知。珍哥儿说是若缘分尽了,找也找不回来的,若还未尽,说不定那天就遇上了,或冒出来了。”又细述黛玉仙遁前后种种,贾政道:“他那些衣衫鞋袜头面,据你说竟都浮水不沉,仍按顺序漂着,确是非仙人不可有的景象。那些遗物既皆妥帖收藏,就该代尸入殓。我们刚从南边回来,一时怕难再跋涉。且先将他灵柩暂存,待将来再送回林家祖坟,安葬在其父母左近。”王夫人道:“那林姑娘素来不信佛,又最喜欢他住过的那潇湘馆,就把他那衣冠灵柩暂厝那里吧。”贾政依允。那凤姐亦与贾琏议论家事。凤姐道:“你们带回来的几十口箱子,已经都入库了。只是咱们太太,急着要开箱验看估价,还说要他兄弟来帮忙。”贾琏道:“他猴急个什么?那邢德全有名的财迷赌徒,贾家的财产,那有他掺乎进来的道理!”凤姐道:“我也是这么想。你们才走了多久,这边上上下下生出多少故事来!”因又讲出司棋故事。贾琏很不耐烦,道:“他自焚他的,咱们自己小心灯火要紧。什么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事情也来跟我絮叨。”凤姐道:“怎么不相干?那司棋父母皆是大老爷大太太那边管事的,那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姥姥。因司棋自焚,殃及四邻,烧个倾家荡产。如今打起官司来了。”贾琏越发不耐烦:“他们就打去!跟我说这些个作什么?”凤姐因道:“就因为跟你其实相关。邻居要司棋父母赔,司棋自家更烧得一无所有,怎么赔得起?因此就告了那钱槐强娶民女,那钱槐是这边赵姨娘的内侄,平日派跟贾环上学,他的父母,就在这边库上管事,是你麾下的。我知你懒怠听这些个事,只是大太太为此找这边太太,意思是这边的人亏欠了那边的人,让拿银子平事。这边太太跟我说了,我能不跟你说吗?”贾琏听了跺脚:“大太太一脑门子心思全是银子银子,那里有那些银子往坑里头填!你就去跟他说,下人的官司,我们主子不用管!还有那南边带回的东西,这边老爷说了,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现时不分。”凤姐道:“这些话你去跟他说吧。他那个左性子,我可对付不了!”贾琏就瞪起眼来:“让你去你就得去!实跟你说,那吴新登两口子的事情还没查利落,你跟他们瞒着我私下放账的事情还得抖搂清楚才是!你是要先听我命令办这些个事,还是要先跪下来跟我交代你的那些个藏掖?”凤姐那里还有当年气焰,只好忍气吞声先去跟那边邢夫人说那些难启齿的话去。凤姐走了,平儿进来,贾琏见着平儿亲热异常,去拉平儿的手,平儿把手抽开道:“二奶奶纵有一百个不是,还有一千个好在那里摆着。你如今对他吆三喝四,让人听着寒心。”贾琏道:“你却连一个不是也没有。见着你,倒只想让你跟我吆三喝四哩。”平儿道:“谁跟你耍嘴皮子。太太刚才见着我,让我给你和二奶奶传话,给林姑娘准备衣冠灵柩,暂停在那潇湘馆里,等以后方便时,还要运往金陵林家墓园。”贾琏叹道:“如今是办不完的丧气事!”
且说贾政正与王夫人议事,仆人来报:“夏老爷到!”这一惊又着实不小。贾政正命令启中门、接圣旨,那夏守忠已从垂花门旁转出来了。王夫人回避,贾政恭迎夏太监进屋上座。那夏太监笑吟吟坐下,道:“并无圣旨。却有娘娘谕旨。”遂道,圣上昨日又幸凤藻宫,见娘娘胎气旺正,欢喜非常。圣上回驾后,娘娘说起,圣上近来劳累,笑颜难开。娘娘劝圣上暇时在宫中看些小戏,圣上道宫中戏班早已看腻,王爷们献的那些戏又要么热闹过头,要么清雅难耐,娘娘因回想起那年省亲,府里戏班有个龄官,所演《相约》《相骂》两,又不噪耳又不清淡,十分有趣,令人发噱,因此派他来下谕旨,调府里戏班去宫里为圣上解闷,其中必要有龄官献演《相约》《相骂》二。贾政听了,才放下心来。原来还是个好消息。连道:“自然遵旨照办,何时宣进宫里,这边随叫随到。”那夏太监又说起元妃如今手里不离那腊油冻佛手,赞叹真乃无价奇宝。因又问起贾政回南情况,道必是顺便将老宅中一些珍宝带回来了。贾政道确择其精华带回一批。夏太监道:“其中必有西洋奇技淫巧造成的自鸣钟,不妨借一架到在下宫外小宅去摆放,也借借当年国公爷的福气。”贾政忙道:“确有几架不凡的。其中一架能演示西洋水法,又有八仙过海。明日就令贾琏送至府上。”那夏太监听了点头,也不喝茶,告辞走了。
王夫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对贾政道:“圣上娘娘如此恩爱,是我们的大荣大富,只是那府里戏班子在你出外差时已经遣散,当时已经死了一个,剩下十一个里有八个留下分到各屋当使唤丫头,三个开恩让他们自便了,那三个有两个是亲姐妹,叫宝官和玉官,由他们老子娘领走了,还一个就是龄官,让蔷儿领走了。”那贾政听到前面倒抽冷气,听到后头方稍心安,道:“那就把剩下的再集中起来,请教习快给他们恢复嗓音把式。让那蔷儿快将龄官送回。”王夫人又不得不告诉:“那几个留下的因太调皮,早都打发走了。”贾政着起急来:“这便如何是好!”因命速传贾珍、贾琏。珍、琏到后,闻听此事,贾珍道:“我这就派蓉儿去找蔷儿,虽多日不见那蔷儿踪影了,想必有庙和尚就在。如今看来,娘娘想让圣上看了解闷的,无非是龄官的《相约》《相骂》,我还记得那日台上情景,是一角演满台的折子戏,只要有了龄官,场面、配角都好将就,咱们亲戚里多有养戏班的,借几个来就行了。”王夫人就说可从他兄弟王子腾那里去借人。贾政道:“毕竟是给圣上献演,他那戏班子上得了台面么?应要最出色的才是。”贾琏就道:“比较起来,舅舅家的那些戏子,怕是稍欠火候。要说拔尖的,还是多养在王府里。各王府里,忠顺王家的听说最厉害,那千娇百媚的琪官,如今就在他的手里。只是咱们跟忠顺王素无来往。再就是北静王府的戏班子了,琪官原在彼处,如今没了琪官,逊色不少,然各个行当,随便唤出一个,也都是惊艳四座的。莫若去求那北静王府,借出些人来,与龄官搭配,岂不比我们原来的阵容,更加齐整动人?”众人听了皆称是,贾政就派贾琏去北静王府借人。贾琏道:“我一个人去未必中用,须得宝兄弟与我同去,那北静王最喜欢宝兄弟,对他必有求必应。”众人道:“那更妥帖了!”
贾珍回到东府,吩咐贾蓉立刻去找贾蔷。那贾蔷系宁国公嫡传玄孙,因其家族只剩得他一个,多年来由贾珍养大,后又给他银钱让他自购房舍居住过活。为元妃省亲事,他到江南采买来十二个女孩,后就在荣府专管戏班子的事,他与那龄官,生出恋情,两人皆爱得走火入魔、失魂落魄。戏班解散后,他将龄官接出,虽未正式娶作夫人,一起过活亦与夫妻无异。那贾蔷积蓄既多,交结亦广,作些贩运生意,收益不菲,故闲了关起门来作皇帝,与那龄官尽享温柔富贵,只是与宁、荣二府,倒少了来往,也不过是年节时去请安、除夕参与宗祠祭祀罢了。这日忽见贾蓉匆匆跑来,因笑道:“好久不见,今日为何闯我三宝殿?既来了,且把你灌个烂醉!”贾蓉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有喝酒的工夫!是奉娘娘谕旨而来!”遂将始末道出。贾蔷道:“原来是找龄官。只是此处并无龄官。”贾蓉道:“瞒谁去。前几日还有人跟我说,见你们到南门外花圃去逛。”贾蔷笑道:“这里只有椿龄。”贾蓉便知改掉带官字的名儿,即是脱离粉墨行的意思,那贾蔷宅里原有好大的香椿树,以往开春也曾采摘不少椿芽去孝敬贾珍,龄官改叫椿龄,意味深长。贾蓉道:“那娘娘只认龄官,且是为愉悦圣上,须遵旨行事。况此系挣脸的事,两府正值多事之秋,西府大老爷连爵位都丢了,还枷号示众,你难道不知?哄好皇帝老儿,全族平安。父亲并那府琏二爷,让我知会你,西府那边的梨香院又整理出来了,服侍的婆子们亦拨齐了,琏二爷宝二爷去那北静王府求借戏班子的人去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恳请你明儿个一早,带着嫂子到梨香院集合,且先把《相约》《相骂》两对出来,一旦宫里传唤,即刻出发。只怕这回逗得皇帝老儿高兴,赏赐嫂子还是次要的,把那西府的爵位发还,也是有的,就是赦老爹不能原谅,让政老爹袭那一等将军,岂不也好?”贾蔷想了想道:“就依大爷的。我明早把椿龄带往梨香院就是。你且回吧,也不留你醉了。”那贾蓉刚走,椿龄就从里屋出来埋怨贾蔷道:“你怎的把我卖了?你还不知道么,我不是再不唱戏,只是我再不当戏子,由着人家点戏,我爱唱时就唱,给我喜欢的人唱,给自个儿唱,就不给我不喜欢的,不相干的人唱,那元妃娘娘他倒喜欢我,只是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那皇帝老儿与我什么相干?我才不进宫去唱呢,杀头也不去!”贾蔷因道:“好!好!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傲骨!”那椿龄方明白他是敷衍贾蓉,不由又微嗔:“难道我就那几根骨头招你爱?”贾蔷不由将他搂过,道:“莫让我再说什么了,我爱得魂儿在你身子里出不来了!”两人紧紧搂抱得不留一丝缝隙。搂抱良久,方才分开,贾蔷因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远走高飞。”
椿龄又不忍心起来:“只是我的抗旨,倒把你连累了。要是他们找你算账,可怎么得了?”贾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府里不过是私下骂我罢了。他们总能找出变通的办法来。你想那珍大爷跟我情同父子,蓉儿跟我更情同手足,他们岂会因此告发我?就是琏二爷二奶奶,并西府二老爷,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也定不会加害于我。”椿龄道:“只是古诗里说的,‘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我们可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