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打了的士,在小区附近的花园下了车。
夜色静谧,月凉如水,萧瑟的秋风带着冬的凛冽,却吹不散两人十指相扣的温度。
“东门,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养母的事。”西门晋轻声说,风有些大,他仰起头直视着前方。这句话说完,敏感地感觉到东门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紧。
东门越的声音十分干哑,像是被人勒住了喉咙,艰难地问:“……什么时候?”
“五年多前,我入狱之前,”西门晋淡淡笑了笑,“我一直觉得,你父亲做的事与你无关,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你是你,所以才没有和你说。”他说着缓缓停下脚步,抽出手,双手相合包裹住了东门越颤抖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不要把你父亲的过错加在你自己身上,那是你父亲欠下的债,不用你还。”
四目相对,西门晋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漆黑,仿若盛满了整个夜幕,而东门越在其中,看到了宁静的星光。
风吹过,东门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胸口膨胀发烫的感觉让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我就知道你会想多,”西门晋先移开了眸子,重又牵住他的手,两人并肩继续走着未走完的路,“没想到我没说,你反而想得更多了,”他有些唏嘘地轻笑了下,“是我的错。”
接下来的路程中没人说话,宁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像是培养了几世的默契。
东门越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去,缓缓的,以一个平和而安宁的速度在胸腔中跳动。温热的血液流遍全身,像是甘霖浇灌着久旱的土地,每一个细胞都被熨烫。
“晚饭……”他尝试着开口,喉咙已经没有那种被堵住的感觉了,说出口的话出乎意料的流畅,“我们吃什么?”
西门晋淡淡地笑,脸上的表情十分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狡黠:“这么多天都是我做的饭,今晚该你做了,也让我享享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东门越每天定时吃药,西门晋也一直陪着他,按照何卿的嘱咐做着心理康复治疗,十来天过去,他每天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
这天,是东门自华一审的日子。
吃完午饭,东门越请了假,西门晋陪着他前去法庭。李茹到底也没用他介绍的律师,而是靠着自己的人际关系找了一个。
东门越从一大早开始就有些精神恍惚,像是恢复了起初的那些日子,而幸好有西门晋一直陪着他,他尚能强打起精神。坐在车里,因为担心东门越的状态,是西门晋开的车。
“所有的事都会过去的,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还有我。”一路沉默,进法庭前,西门晋终是不放心,又拉着他认真地说道。
东门越直视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放心,我会控制好我自己的。”
审案的过程很顺利,因为有媒体的介入,东门自华做的所有事都没法遮掩,最后法官判了他过失杀人罪,并交纳不菲的罚款,没收所有旗下医院。
银行的催款电话打过来并没有过多久,是东门自华接受审判的两天后。
那时候东门越正枕在西门晋的腿上休息,西门晋翻着杂志——《时尚生活》,东门越买回来的,笑着说给他增加销量顺便回家收藏。
手机响得毫无预兆。
东门越睡眼惺忪地将其接了起来,“喂?”
西门晋随意地看了眼他,继续翻着手中的杂志。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很长的一段话,东门越一直沉默着,慢慢的,西门晋察觉到他的身子越来越僵硬,就像才从冰窖里出来一样,僵硬到连关节都难以活动。
“砰”的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西门晋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东门越,用力抱着他无助的身子,双手托起他的脸,盯着他没有焦距的双眼,一连声颤抖着问,“东门,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门越,就算之前东门越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在他身边神智也都是清醒的。可是此刻,他眼中所有的神采一下子都被抽空了,就像所有的灯光都被熄灭,连余温都没留下。
西门晋感到了真正的恐慌。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害怕失去东门。
“东门!”
西门晋用手捂着东门越的眼睛,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呼唤着,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看到他瞳孔渐渐恢复了焦距。
他松了一口气,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紧紧抱着东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银行的人找我要钱,他们告诉我……东门自华死了……就在昨晚,”东门越麻木地说,“牙齿上下用力一咬,就结束了,留下一大笔根本还不完的债……我妈……她今天早上得知爸爸的死讯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被送到医院了……第三人民医院……”
那是全市著名的精神科医院。
在分崩离析的生活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西门晋不发一言,只能用更紧的怀抱抱住他,告诉他——我还在你身边。
他勒得太紧了,东门越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不愿将他推开。
他喘着气,却终于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
“你休息一会,”西门晋将东门越扶到房间里,“等你有一点精神了,我们去第三人民医院看看吧。”
东门越乖乖地点了点头,温顺地像个孩子,却在西门晋抽身要走的时候,猛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西门晋回过头,询问地看着他。
“我……那个……”东门越蹭了蹭被子,用恳求的眼神盯着他,眼中满是脆弱和无助,“你先不要走……”
“我去拿毛巾给你擦擦脸,”西门晋揉了揉他的头发,“乖。”
东门越委屈地眨眨眼,终于松了手:“……好吧,快点回来。”
看着他小孩子的模样,西门晋想笑,可到底没能笑出来,胸腔中是胀得发疼的心酸。
擦完脸,西门晋就躺在了东门越的旁边,东门越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就在西门晋以为他已经睡着之后,他忽然轻轻开口说话。
声音太小,要不是房间里足够安静,根本听不清。
“……西门……你说,我妈她会不会不想见我?”
“不会的,”西门晋吻了一下他头顶的发旋,他的头顶有两个发旋,一左一右很可爱,西门晋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头发顶有两个发旋的人脾气很怪,但他觉得这话很不可信,东门越大概是这个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了,也听说过头顶有两个发旋的人很孝顺,这话大概是真的,“你这么孝顺,你妈一定只是一时有些气,不管怎样,你都是她的儿子,她会原谅你的。”
东门越“嗯”了一声。
他把头埋在西门晋的颈窝里,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可是细细想着却又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过了好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大概不会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傍晚五点的时候西门晋将他唤醒。
东门越揉了揉脑袋,脑袋里隐隐的发着痛,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什么梦,可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也不希望想起来,因为只记得那不是一个好梦。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盯着西门晋问:“怎么了吗?”
西门晋手上拿着一条湿毛巾,十分麻利地替他擦脸,一边说:“你记不得了吗?要去人民医院的。”
“……”东门越这才想起来睡觉之前听说的一系列噩耗,他眸子有些灰暗,却不希望西门晋担心,勉强笑道,“那我们快点收拾一下吧,现在天冷了,记得穿暖一点。”
西门晋应了一声,却不离开,而是拿着毛衣帮忙往东门越头上套,一边说:“明天就要立冬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一场大雨,我过会去拿一下伞。”
让西门晋替他穿衣服,又不是小孩子了,东门越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推了推他:“你也去收拾下吧,我自己穿就好了。”
西门晋也不勉强,揉了揉他的脑袋,打开衣柜,看了半天,最后拿出一件灰色的加绒短边夹克。
东门越穿的是同色调的长款风衣,两人都穿好衣服后,他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西门,你看我俩穿的像不像情侣装?”
“嗯,”经他这么一说,西门晋也觉得像,但他并不想将衣服换掉,于是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收拾好了我们就走吧。”
☆、chapter56
洁白的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大概是运气不错,东门越和西门晋两人推开病房进来的时候,李茹的精神难得处于比较清醒的状态。
病房是普通病房,别的床位上躺着的病人身边都有家属陪伴,唯独李茹一人坐在最靠近阳台的病床上,松大的病服穿在身上,一头总是打理得十分漂亮干练的短发像是枯草一样蓬松在头顶上。
东门越眼眶有些红,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迟疑了好久才轻轻喊道:“妈……”
李茹愣了愣,然后慢慢扭过头来,看到东门越的那一瞬,她干涸的眼底瞬间亮了一下,但那好像只是东门越的错觉,很快又重新暗了下去。
“……越越?”
李茹有些迟钝地伸出手,东门越听到她喊他的那一瞬,眼睛迅速红了起来。他连忙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哽咽着说:“妈,是我,越越。”
李茹缓缓笑了起来,十分恬静温和的笑,她笑着捏了捏东门越的手心,然后问:“你爸爸呢?我生病了你爸爸怎么不来?”
*
替李茹交了住院的钱,把她移到了单人病房。从她的主治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之后,西门晋有些担忧地扶着东门越的肩膀,安慰道:“医生不是说你妈妈的状况不是很严重吗?大多数事情都还记得,治疗一段时间后应该可以好的。”
东门越知道他在安慰他,可他什么也没听进,只是在西门说完之后轻轻点了下头。西门晋见此长长叹了一声,却无可奈何。
两人重新来到李茹的病房,因为换了单人病房,和之前的环境相比要好上不少,阳台上还种了几盆吊兰。李茹坐在阳台上,眯着眼看月亮,东门越走过去,轻轻拿起梳子,替她梳着头发。
“越越,你来啦,”李茹一点都不记得之前问过的东门自华的事情,她俏皮地笑着,忽然看到跟在东门越身边的年轻男子,先是愣了愣,然后歪了歪头,困惑地问:“越越,这是谁啊?”
“阿姨,我叫西门晋,”在东门越开口之前,西门晋就主动走上前开口。他在李茹面前蹲了下来,仰着头看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东门的朋友。”
“哦,我知道你,”李茹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就是西门晋呀……”
她说着突然又敛起了眉,很认真地打量了几眼西门晋,然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对东门越说:“儿子,眼光不错啊,像我。”
西门晋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东门越有些窘,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两人又陪着李茹说了一会话,李茹拉着西门晋问东问西,恨不得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的架势,东门越这个亲生儿子反而被冷落在了一边。西门晋倒是十分淡定地将所有问题都应付了过去。
不一会李茹渐渐困了,睡了过去,东门越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和西门晋回家。
路上,西门晋问他:“要不要请个护工来照顾照顾阿姨?”
东门越摇摇头:“不用了,以后我每天去照顾她就好。”
西门晋不赞同:“你还要上班呢,哪有时间去照顾阿姨?”看到东门越难受的表情,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担心……钱不够?”
“……嗯,”东门越不再隐瞒,“我爸爸还欠了一大笔债款没还,我所有的积蓄凑起来连个零头也抵不上……”他垂着眸子,忽然说,“要不明天把这辆车卖了吧,虽然也不能解决多少问题,但好歹能还一点是一点。对了,我那套房子也能卖了,还有这个手表,是以前我爸从欧洲带给我的,也能卖一点钱……”
他还要数能卖什么,西门晋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腾出开车的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别急,”他平静地说,“东门,我们还有时间,那些债如果慢慢还,迟早有能还清的一天。”
晚上,东门越在卫生间洗澡,西门晋从前一段时间穿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他将名片攥在手心摩挲了,然后打开门,走出去打电话。
东门越洗完澡之后,发现西门晋不在卧室里,他走到客厅里喊了两声,也没人。
客厅没有开灯,一片模糊的黑暗,他愣愣地站在中间,手脚有些冰凉,四周的黑暗中仿佛埋伏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