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主人仍以烧着的手臂在抗拒,当他们将火把丢到他的脚上,他对攻击者也照烧不误。
阿曼德被带走,带离了大火焚烧的房子;他跟着尖叫的凡人学徒在一起;从水路离开威尼斯;他又哭又嚷,正如在奴隶船里一样惊恐,然而船兀自在夜晚的天空下航行着。
「亵渎神明者!亵渎神明者!」户外的烽火越烧越旺,戴着兜帽的黑色身影环绕着大火,他们朗诵也越吟越高。
「丢到火里去!」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他注视着火,全身似已化为石头。他看到凡人学徒,他的兄弟,他仅有的兄弟,被带到柴堆,被丢进火焰里,他们传来凄厉的惊恐叫声。
「不要……停止,他们是无辜的!看在上帝的爱的份上,停止,他们无辜……」他尖叫着,但是轮到他了;他们抬起他的身子,他拼命挣扎,然而身躯被扔高之後,重重摔在烈火中。
「主人,帮助我!」然後所有的话语完全消失,只留下号啕大哭。
鞭行,尖叫!他疯了!
但是他在火里被拉出来,总算夺回一条小命。躺在那里,他双眼朝着天空,感觉上,好像火舌竟在舔着星星一样;其实他已远远离开了,甚至也不再觉得火的热度;尽管闻得到自己衣服、头发被烧的味道,更感到脸上和手上的剧烈灼痛。血从他身上流出来,而他连嘴都不能动……
「……你主人饮以为傲的所有工作,全毁了;所有他得意的创作,他用幽冥法力於凡人一起完成的创作,全毁了。想想看天使、圣者和活的凡人吧!你也将被毁吗?还是要服侍撒旦?你自行选择吧,也许你仍向试火焚的滋味,火在等你呀,火饿得很哪!地狱也在等你呀,你的选择是什麽?你要选择了吗?」
「……是的……」
「侍奉撒旦,正如他本来就该侍奉!」
「……是的……」
「……世界上的万物俱是虚空,你绝不可使用你的幽冥法力,为凡人的虚空而工作。不可以绘画,不可以创作音乐,不可以跳舞,不可以为娱乐凡人而吟咏;只能永远侍奉撒旦,你的幽冥法力只用来诱惑,用来恐吓,用来摧毁,只可以用来摧毁……」
「……是的……」
「……全心全意侍奉你唯一的主人——撒旦,只有撒旦要永远,永远的侍奉……永远只能侍奉你真正的主人,不管是黑暗,痛苦於受罪,你的心灵你的头脑都要俯首听命……」
「是的。」
「对撒旦和你的同道不能保有秘密,那个亵渎神明的家夥所承担责任的秘密,必须如实说出来……」
没有回答。
「说出所有他承担的一切秘密,孩子!快呀,烈火在等着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关於那些必须照顾的——说出来!」
「说什麽?我什麽事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再受罪受苦,我好害怕呀!」
「讲老实话,幽冥之子,说真话。他们在哪里?那些必须照顾的在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你有相同的法力,你能洞识我的心灵,你应该明白我没有消息可告诉你。」
「可是那是什麽?孩子,他们是什麽?难道他从来没告诉你?那些必须照顾的究竟是什麽?」
所以他们也完全不清楚。那些必须照顾的,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片语而已。当你力量足够强大,没有谁能违反你的意志,从何处获得参与内容。我想起主人的话,主人毕竟有先见之明呀!
「那是什麽意思?他们在哪里?我们非得有答案不可。」
「我发誓,我没有答案。我以恐惧为誓,恐惧是我唯一剩下的,我真的一无所知。」
白森森的面孔在他上面出现,一次一个。没有味道的嘴,给了有力而甜蜜的亲吻;他们又用手打他;从他们的手腕,滴下了闪亮的血;他们渴望血里有真话流出来,那又能怎麽样呢?血只不过是血罢了。
「从现在起,你是魔鬼之子啦!」
「是的。」
「别为你的主人马瑞斯而哭泣!马瑞斯是在地狱里了,他原是属於地狱的。现在喝下这个疗伤止痛的血,然後站起身来,跟你的同类,为撒旦的荣光,一起跳舞吧!你是真真正正的不死幽灵啦!」
「是的——」当他抬起头,血在他的舌头燃烧着,血一滴一滴的落下去,煎熬之至的缓慢。「哦,请给我血!」
环绕在他四周围的是拉丁颂歌,还有低沈的鼓声,他们已满意了,他们知道他说了实话,他们不会再杀害他,心碎神迷使得所有的意识考虑全模糊了。甚至脸上手上的伤痛,也全融进了心碎神迷之中——「起来,小家夥,参加幽冥子孙的行列!」
「是的,我来啦!」白森森的手抓着他的手,号角、琵琶在低沈鼓声中异军突亲起;正当拉成的圆圈开始转动时,竖琴也加进来凑热闹,发出催眠似的乱弹之声。穿着如托钵僧一身玄黑、戴着兜帽的身影,膝盖高耸,背向後弯,黑袍如浪浮动。
拉着手松开来,他们旋转,跳上跃下,身子滴溜溜转了又转,紧闭的嘴所哼出的歌声,越来越响。
圆圈急速的飞掠着,嘴里哼的声音是一种极为哀伤的曲调,不拘形式也无连贯性,然而却自成叙述的风格,俨然在叙述他们思想的反应於回响。这些哼声越来越响,好像是哀鸣呻吟,却又不能真正放声一哭。
他跟着一起发出同样的声音,身子也旋转,晕陶陶的旋转,他高高跃上半空中,有手抓住他,有亲吻他。他在旋转,被其他的拉在一起旋转。其中有一个用拉丁文喊叫出来,另一个回了话,有一个叫得更大声,然後又一个也发声回答。
他在飞。不再在地上跳跃,不再感觉主人逝去的痛苦,不再感觉绘画焚毁、他所爱凡人死亡的痛苦。风在他身上拂过,热在脸上眼睛上烧着,但是歌声是那麽美,他不懂歌词也完全没关系,他不会以拉丁语祷告也没关系,不懂如何相信或念出这样的祷告词也没关系,反正全无损歌声的美好。没有人知道他什麽也不会,他们只是在一起合唱,一起呜咽,一起悲叹,一起转身,一起跳跃,一起摇前又摆後;当火舌舔过来,以致眼睛张不开,他们吧头後仰,不时有人大叫:「是的,是的!」
音乐波涛汹涌。鼓和手鼓的急剧拍打,使得节奏骤然粗野狂暴起来,歌声也进入浓艳热烈澎湃的旋律。吸血鬼高举胳膊,大声嚎叫;身扭腰弯摆摆晃晃,又在他身边纵跃忽隐忽现;这是地狱诸鬼的庆祝!这样的气氛威吓着他,也同时召唤着他;当有手拉着他转时,他也跟着顿脚、扭身,跳舞一如其他小鬼;让痛苦过程结束吧,他四肢弯曲,忍不住又哭又叫了。
黎明之前,他狂言呓语,上打的弟兄围在身边,安慰他安抚他,带他走下一个楼梯,在那里,地府内部的门开了。
随之而来的一段很长时间里,阿曼德常常梦见他的主人,主人并没有烧死。
他梦见主人从屋顶摔下去,像一颗尾巴发亮的彗星,掉进运河的水里;就在意大利北部的深山里,他的主人生还了,并且召唤他去。主人是在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里。
在梦里,有时候,主人法力无边,容光焕发一如往常,漂亮似是他的衣服一样。有时候,他已烧成焦黑而发抖着,只是一块能呼吸的木炭罢了;他的眼睛巨大而褐黄,只有白色的头发仍然厚密而发亮。因为衰弱无力,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他恳求阿曼德去帮助他。在主人的背後,那些必须照顾者的圣殿,温暖的光播散着;那里传出焚香的味道,那里似还存在着某些古代的法术;在超越善於恶之外,隐含着冰冷的奇特的美好。
这只不过是徒劳的幻象罢了,主人已经告诉他,火焰於阳光能毁灭他们;而阿曼德已亲眼看到主人全身是火。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只不过是一种潜意识的翼盼,就如翼盼他的凡人生涯能恢复一样吧!
他的眼睛睁开,望着远处天边的月亮於星星,如明镜般的海就在面前。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哀伤,当然再没有快乐;所有的这些,只因主人的存在而存在,如今主人已不再存在,他还有什麽喜怒哀乐?还有什麽希望?
「我是魔鬼之子!」那是诗中的话语。所有的决心已彻底消失,除了这些黑色同志外一无所有;如今的杀戮完全是好坏良善不分,杀戮反正是残酷中的残酷。
在罗马妖魔大集团的陵墓里,阿曼德在头目桑提诺面前鞠躬行礼,头目走下石阶,伸出双手来接纳他。这伟大的一位,乃是在黑死病流行时代,成为幽冥鬼物的。他告诉阿曼德有关瘟疫的景象,那是一叁七九年,当瘟神暴怒时的悲惨景况;他告诉阿曼德,我们本身就等於是黑死病,一种没有办法解说的苦恼折磨,导致人类对上帝的慈悲和裁判,引起怀疑於不信任。
在圣所中,人类的骷髅排成一列,桑提诺带着阿曼德,告诉他有关吸血鬼的历史。
他说,长远以来,我们已经世代存在,正如狼的存在一样,乃是凡人的一种起源。罗马的集团,藏在罗马教堂的阴影下,正躺着我们最後的完美典型。
阿曼德已经没有所有的仪式和一般的禁忌,他现在必须进一步学习伟大的幽冥律例:第一:每一个集团都必须有一个首领,只有首领能授命以幽冥法术施用在凡人身上,施用时的方式於仪式,必须适当审慎观察之。
第二:赋绝对不可赋予残障者,四肢不全者和儿童;还有那些虽拥有幽冥法力,却无法靠自己生存的同类。进一步的规定是,凡人接受幽冥禀赋者,必须是漂亮的人,当法术施毕,对上帝的侮辱也更大。
第叁:年老的吸血鬼绝不可施用法术,以免给予初生儿过份强壮的血液。因为所有我们的禀赋,乃随着年龄而自然成长,年老的具有太多的力量,那是不可以传授的。伤害、火烧这些灾祸,如果不能尽毁撒旦之子,则一旦伤愈,他的力量将更增强,撒旦保护幼小不受老者的力量所伤害;年老的吸血鬼,绝无例外的,最终一定精神错乱。
在这一点上,特别让阿曼德自行观察,活着的吸血鬼,没有超过叁百年的。没有任何活着的一员,能记得罗马第一集会,魔鬼一向称呼那里是吸血鬼之家。
此外阿曼德也顺便了解,幽冥法术的成效是无法预测的;纵使让年轻的吸血鬼来传授法术,过程也照顾周全;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却有可能出现力大如泰坦巨人的新生吸血鬼;反之,弄出一具只能蠕动的鬼也不无可能。这是选择凡人传授法术,必须十分慎重的原因。那些过份热情或绝不认输的凡人及完全相反者,自应该尽量避免挑来转化。
第四:吸血鬼之间,严格禁止自相残杀,只有集会的首领,对属下的徒众操有生杀大权。也因此,身为首领,有职责引导老的、疯的,已不能侍奉撒旦的徒众浴火自焚;他有职责摧毁缔造不当的吸血鬼;他有职责摧毁那些受了重伤,再也不能幸存的同类;他还有一个最大的职责,那就是找出那些化外之鬼,那些罔视律法之鬼,予以毁灭,绝不宽待。
第五:吸血鬼不得泄露本性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泄露鬼类兴亡史让凡人知道,知者唯有一死;吸血鬼不得写鬼类兴亡史,或者有关的真实故事,以防凡人发现并知道;吸血鬼的名字除刻在墓碑外,不得让凡人知道;吸血鬼更不可以泄露自己及任何同类的栖息巢穴。
以上乃伟大戒律,所有的吸血鬼必当遵守,这也是所有不死幽灵,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
阿曼德尚须明了切身有关的某些古老记载,像某些异端的吸血鬼,法力无边,对任何权威概不屈服,连魔鬼也不膜拜;有吸血鬼得以逾千年而幸存,这些有时也被称为千年老怪;在欧洲北部,有关於住在英国和苏格兰森林里马以尔的故事;在小亚细亚,有潘多拉的传奇;在埃及,有吸血鬼伦西思的古老史迹,时至今日,也还在传诵不已。
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这些故事时有流传,但是一般人很容易视为异想天开,而不予置信;只有一个则是例外,这就是在威尼斯发现的异端大老马瑞斯。然而总算他也被幽冥子孙惩罚了,马瑞斯传奇曾经是真实,如今,马瑞斯及其传奇,已全灰飞烟灭。
阿曼德对最後的判断不置一词,他没告诉桑提诺自己所做的梦;事实上那些梦见,和马瑞斯的绘画色彩一样,已全在阿曼德的心底褪隐;他们不再揪住阿曼德的脑海和心灵,如此一来,再没有谁能发现,或者试图去察觉了。
当桑提诺谈到那些必须照顾者时,阿曼德再次坦承,他对此一无所知;桑提诺以及他所认识的老吸血鬼,对此事端倪也全蒙在鼓里。
秘密死了,马瑞斯死了,所以古老而无用的秘密,唯有付诸沈默了。撒旦是我们的救主,我们的主人,对撒旦言,他乃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