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想什麽?」我低声说:「他们的脑海里有什麽花样?」
我感受到她的全神贯注。
靠近她,我直视着远处的门所透进来的银辉。我也听到他们的声响,那只是极低微的音浪,从他们那里传来。
凝视着雨水,强烈的宁静感觉荡漾开来,那是一种近乎纯感官的感觉;好像表示我们大可以让步屈服,好像在说再坚持下去未免太愚昧;只要我们走出去束手就擒,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他们不会再折磨尼古拉斯,尽管尼克落在他们手里,却不至於惨遭支解了。
我看到尼古拉斯,他只穿着蕾丝衬衫和马裤,因为外套已被扒下来了。当他们用力拉他的手臂时,我听到尼克的惨叫;我张口想叫:「不要!」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唯恐叫声会惊醒教堂里的凡人。
卡布瑞靠过来,用手指轻碰我抖索的:「他们还没真对他动手。」她屏息低语:「只是吓坏罢了,你别想他。」
「那麽尼克还活着!」我的声音低弱。「他们正要我们这麽相信的。注意听!」
宁谧的感觉又来了。有人在呼唤,好像在呼唤要加入他们;有声音说:走出教堂,投降吧!欢迎你们,只要你们出来,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卡布瑞焦急地站在我身边,以手势叮嘱我小心谨慎。我们一起注视大拱门传来的银光,她极度小心,默不作声。
你们在撒谎!我也喊话了。你们对我根本使不上力。一阵驳斥抵抗的思潮,从门口往外流:束手就擒?哼,让你们得逞,为所欲为吗?为什麽我们该出去?在教堂里多安全!我们可以藏在最深的墓穴,我们可以猎捕教徒;在小礼拜堂於壁龛里饮血而不被发现,事後再将体弃於街上。你们能怎麽办?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跨进来!何况,我们根本不信尼古拉斯落在你们手里,让我们亲眼看到他,让他过来这里,让他开口说话!
卡布瑞陷入迷惘,她在细细端详我,努力想知道我在说什麽。她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话,相反的,我在冲动传话之际,并不能接收对方的讯息。
此刻,他们的波动频率变弱,但并未停止。
外面毫无动静,好像我没有喊话似的,也好像只是有人在嗡嗡而已。暂时又停战了;不多久,陈腔老套似乎再现;参加他们就会有大喜悦啦,所有的斗争得以解决啦。仍然诉诸感官的,宛如一幅美妙图画!
「你们这一群可怜的胆小鬼!」我叹息着大声说话,好让卡布瑞也听得见。「送尼古拉斯到教堂吧!」
哼哼声更加微弱了,我仍继续喊话;然而,他们那边顿然寂静下来,好像许多声音都停止,只有一两个兀自喋喋不休;紧接着,微弱杂乱的争论於不服气的声音又起。
卡布瑞半眯着眼睛。
一片寂静。只有凡人在那里走动,沙滩处,人们的嘈杂声随风飘来。我不相信他们竟会不战而退;如今,我们怎麽去救尼克呢?
我的眼睛紧眨,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不,是绝望无奈!我困惑错愕,这太荒谬了,我从来不绝望的,别人才会绝望,我怎麽会?我内心交战,无论如何,我绝不灰心气馁!在疲倦愤怒交集下,我似乎看到梅格能纵身火里,在火焰吞噬他之前,我看到他的脸,脸忽然消逝不见。那是绝望吗?
这样的念头让我四肢麻痹,让我心惊胆跳!此刻,我更兴起最古怪的疑虑,有人正在跟我说及梅格能呢!难怪梅格能的身影猝然出现在我脑海!
「好狡诈……」卡布瑞低语着。
「别听他们,他们利用我们的思维,正在戏弄促狭呢!」
视线穿过她望着门外时,我看到一个小的身影出现,那是小型身材,一个年轻男孩,不是大男人。
我渴望来者是尼古拉斯,但是立刻知道知道错了;它比尼古拉斯矮,虽然体格挺结实,却不是人类。
卡布瑞发出柔和惊讶的声音,好像她在祷告什麽似的。
怪物的穿着不像现在的人,那是一种系腰带的古罗马式长衫,看起来十分高雅。他形状极佳的腿传者袜子,袖子深长,发垂在两边。他的打扮极像梅格能,有那麽一瞬间,我错乱地想着,大概梅格能施什麽法术又回来了。
我好笨呀!这是个男孩,正如我说的。他有一头卷的长发,走路的姿势挺直利落,穿过银光走进教堂,他犹豫了一下,歪着头好像在仰望上面;然後穿过神龛,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脚踩在石头上,轻柔毫无声息。
他走进祭坛旁边的烛光里,衣服是黑色的天鹅绒,一度十分华丽,如今却因岁月而老旧,而布满灰尘。他的脸光洁、白皙而完美,仿佛是神的颜容,是画家卡罗基笔下爱神丘比特的化身;加上红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即魅惑又圣洁。
注视他时,我将卡布瑞揽紧;他的眼光回瞪着我们,他的态度——这个不是人类的怪物,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惊讶。他也在仔细观察我们的每个细节,然後他伸出手碰触祭坛旁的石头,他凝视着祭坛、十字架和神像,然後又回过来注视我们。
他离开我们只有数码之远,轻柔的观察似转成庄严的礼让。我原先听到的正是这个怪物的声音。如今召唤又起,他要求我们让步,用难以形容的温柔文雅声调表示,他,卡布瑞——他并未指名道姓——和我,我们应该彼此相爱。
他站在那里,送出召降的讯息,讯息中不无天真无邪的成份。
我本能地抗拒着,觉得自己的眼眸变成不透明了,好像一道墙突然挡住我心灵的窗。然而在此同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思慕他,渴望跟随他,顺服於他,听命於他,渴慕之念是那麽强烈;以往的思慕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他的神秘正如梅格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那麽漂亮,那种难以名状的漂亮;此外,他还隐含着无限的复杂,那是梅格能所没有的特质。
不死幽灵的痛苦凄惶仿佛压逼着我。他说:来就我吧,来吧,只有我,和我的同类,能尽除你的孤寂感!它的声音有如触及问道不可探测的悲哀源泉,不,声音本身就是深沈的悲哀!我的喉咙燥乾,纠结,欲出声而哽住。不,我绝不屈服!
我们俩休戚与共!我强调着。紧紧抓住卡布瑞的手。我又问道:尼古拉斯在哪里?我钉住这个问题不放,对所听所见丝毫无意退让。
他以舌润,一种纯人类的举措。无声无息的,他向我们走近,如今只离两尺远了。他望望一个又望望另一个,以一种不像人类的声音,他开口说话:「梅格能——」他的语调审慎而亲切:「他真如你所说的纵身火里?」
「我没跟你说过这种话。」我回答,惊讶於自己人类的声音;不过我知道他只是提及我刚的思绪。「事实确是如此,他自焚了。这件事我何必撒谎?」
我试图渗进他的意识,他看穿我的意图,不但倒过来防阻,甚至穿出令我为之错愕的奇特影像。
那瞬间我看到了什麽?我不敢确信。地狱和天堂,或是二者融为一体;吸血鬼在乐园里啜饮着血,血自树上垂悬着、摇动着的花朵流出。
我感到一阵厌恶。好像他竟化身女妖娼妓一般,潜入我的隐私梦境里。
他的影像传递停止了,眼睛轻微皱起来,视线朝下,隐约显出尊重的意味。我的厌恶令他畏缩了,他并未料到我的反应,他完全没想到……什麽?如此惊人的力量!
不错,如今,他正设法以近乎谦恭有礼的方式,让我明白他的心意。
我也回之以礼。我让他看到我於梅格能在塔楼;我回忆梅格能自焚前所说的最後话语。让他知悉所有的始末经纬。
他频频点头。谈到梅格能所书的话时,他的脸色微变,似乎他的额头平滑不少,也似乎肌肤全部紧绷起来。他并未给我任何回应於暗示。
相反的,也出乎意料的,他的视线从我们身上转到教堂的主祭坛;他的身躯滑动,掠过我们,并且以背朝着我们;好像他坦然无惧,又好像他突然忘却外界的存在。
他移向中间的走道,慢慢往上移动;不过他全不像人类在走路,只是从一个阴暗处迅速滑向另一个阴暗处;身影恍如忽隐忽现,但从未在光亮处露面。看起来,教堂里如有任何动静,或者有任何人瞅他一眼,他一定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的本事极让我惊佩,好奇地想试一试,我能不能如此滑行;我跟随他到了唱诗班的台上,卡布瑞如影随身。
我们发觉行动飘忽比想像中容易,不过,当他看到我们跟在身边时,显然大吃一惊。
在骤然吃惊之际,他眯了我一眼,眼神却暴露出他的大弱点:傲岸自负。我们悄悄跟上他,行动如他一般飘忽,同时又不露形迹於思维,这令他大感挫败失色!
更糟的是,他明白我已察觉这一切,那瞬间,他更加激怒了。微弱得几乎不是热的热度,从他身上传出来。
卡布瑞发出轻蔑的冷哼声音,她盯着他一两秒锺,避开我,对他迳传不屑之意,他好像错愕不已。
我渐渐了解到他正陷入内心的强烈交战。他要留心麾下的忠诚信徒;他望望祭坛那里的象徵——全能的上帝於圣母玛丽亚;烛光闪烁在他白皙,看上去纯真无邪的脸上,更使得他像煞卡罗基笔下的爱神。
他将手伸入我的披风里,揽住我的腰;他的触摸是如此奇妙,如此甜蜜而迷人,他的脸容又是如此美丽,令人神魂颠倒,以致我不舍得走开;他的另一只手也拦住卡布瑞的腰;看到他们有如天使跟天使并肩而行,我不由得心烦意乱。
他说:你们一定要来!
「为什麽?去哪里?」卡布瑞问道。我感到极大的压力,他极力蛊惑我反抗自己的意念,但是他办不到的。我屹立在石头地板上,动也不动;我注意到卡布瑞望他时,脸色冷漠坚定。他再次大感惊愕。他气急败坏,而且不能再对我们有所掩饰。
看来他不但低估我们的体力,而且也低估我们的决心。这倒是有趣!
「你们现在必须就来,」他说,他已在发挥全部可使的力量,太明显而骗不了人。「出来吧,我的同伴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在撒谎。」我开口了:「你遣开同伴,你希望我们在他们回来之前出去;你不希望他们看到你走出教堂,你根本不希望他们知道你曾经走进教堂。」
卡布瑞再一次不屑地轻笑着。
我把手放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他也许强壮一如梅格能,但我绝不害怕:「为什麽你怕他们看见?」我轻语,偷偷瞅着他的脸。
他的改变太惊人,太恐怖了,我情不自禁屏息噤声。他天使般的脸容似乎消褪,转而眼睛狂野圆睁,嘴巴扭曲狰狞;他极力不咬牙切齿,不握拳扼腕;如此一来却使他全身丑陋变形。
卡布瑞挣开了他,我放声大笑。我无意耻笑,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他的转变太诡异,却也太有趣了。
错愕於可怖的景象被发现,他迅即恢复正常,甚至庄严的表情也再次显现。他以坚定的思维告诉我说,我的强壮有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如果走出教堂被徒众看见,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所以我们一定要马上离开。
「又撒谎了!」卡布瑞轻轻表示。
我知道以他的傲慢,他绝不会随便宽恕别人。我们若不能挫败这个家夥,上帝保佑尼古拉斯吧!
我拉起卡布瑞的手,转身走往通向大门的走道。卡布瑞回头望望他,又无语地问我。她的脸苍白而惴惴不安。
「稍安无躁!」我轻轻低语。我看他离我们已远,背对着主祭坛,他紧瞪着的眼睛是那麽大,看起来就是鬼魅,可憎又可怕!
当我们走到教堂走廊,我一边对卡布瑞说话,一边倾全力呼唤其他的怪物,我叫他们回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进来教堂,绝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的首领正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毫发为损。
我大声说话,在说话当中注入呼唤,卡布瑞於我同心协力,我们齐声传出讯息。
我感到他离开主祭坛走向我们,突然间,我失去他了,不知道他在我後面的哪里。
他骤然现身,抓住了我;卡布瑞已摔倒在地板上,此刻,他正试图举起我,想将我摔出门外。
我奋力抵抗,拚命回想梅格能的举措,他奇特的轻盈步伐,於这个怪物的飘忽闪动;我猛力冲推他,不像面对凡人壮汉的对手,猛推之後自己不稳失衡;相反的,我的身子往空中窜高。
正如我所预期,他摔了个筋斗,身躯撞上了墙壁。
凡人骚动了。他们发现有动静,听到有声音;但是他再次消失不见,而卡布瑞於我,看上去跟在阴影下的其他年轻绅士,并无两样。
我示意卡布瑞离开,他身影再现,对我冲来,我早有防范,身子闪向另一边。
他大约离我二十尺左右,四肢伸开趴在地上,以敬畏的眼神瞪着我,好像我乃天神一般。他的褐发蓬乱,仰视时眼睛巨大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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