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破茧而出的蝴蝶。
当我看到尼克,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切。我闻到他鲜血的跃动。在那醉人的瞬间,我的心里充满爱,也只有爱,能涤除变形以来我所有的惊慑回忆。邪恶的狂喜,新力量所带来的满足,在那瞬间似全成为不真实。在此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别具意味的喜悦,因为我仍然可以有爱;也许我曾经怀疑过,至少,这种悲剧性的胜利已证明人性难泯。
老友的情谊慰藉使我陶然欲醉,似乎我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意识将随之而去。
心底却有某种东西在搅动着,湍流越漩越急,我即想迎接同时又想抗拒;然而力量太大似已濒临失控边缘。我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妖魔天性本能的强烈流露;我要尼克;欲念之强,比之在西提岛於其他被害人搏斗时毫不逊色,我渴望他的血涌流向我,渴望他鲜血中的气味、热度於香浓。
小小一室因大声笑闹而起了震动,瑞诺吩咐特技演员出场,卢琪娜打开香槟,但是我於尼克仍相拥在一起。
他的身子坚实炙热,令我不自禁僵硬後退,虽然我好像动也不动。猝然间,我发现这个我爱逾母亲和哥哥的人,这个我唯一真情温柔似待的人,竟是一座攻不克的城堡;他以纯然的无知,来抵挡我的嗜血之欲,他不像其他人那麽轻易屈从;这个发现大大困扰了我。
我被塑造的理由不就是这样吗?我往後要依循的途径不也该是如此吗?如今,其他的人对我有何意义?在巴黎荒郊野外,我所杀戮的盗匪凶煞有何意义?这个人才真正是我的对象。尼克死亡的惊慑可能性,在我的脑海里爆发出来;眼前的黑暗顿然变成腥红,在最後那一刻,尼克的心智空无,错综复杂的状态於生命似也随之弃守。
我动弹不得。嘴贴在他的脖子上,我感到他的血已流向我。我身体的每一部份都在耳语着:「上呀,要不然就带走他,离开此地,吮吸他的血……吮吸到……」天呀!到什麽?到他死为止?
我推开他。身边的人群喧闹走动着,瑞诺对特技演员大吼,他们却好奇观看留连不去;外面的观众已在大声鼓噪,催促幕间表演的出场;管弦乐演奏起俏生生的小调歌曲,为特技做最佳伴奏。成堆的血肉骨头在刺我推我,成排的杀戮对象,带着强烈味道摇晃而来,太多的人类,令我感到厌恶於反胃。
尼克好像失去了他的均衡,当我们视线相遇,我意识到他身上散发的谴责指控,意识到他的悲伤悒,更糟的是,他的绝望痛苦。
我推开所有的他们,穿过响着领声的特技艺人;为什麽自己不但不从边门离开,反倒走向观众席的两翼,我也弄不清楚。我就是想注视舞台,就是想看看观众,更深深渗入某种我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氛里。
在那刻我是疯狂的,说是「我想」或是「我要」根本全不合逻辑。
我的胸怀起伏鼓胀,嗜渴之念如猫张爪急欲挣逃。我斜倚帷幕旁边的木头柱子,尼克,即误会也觉受伤,又走过来我身边。
嗜血的渴望激涨,欲念在我的体内拉扯撕裂,我紧紧抓着厅柱;眼之所见只是受害人的种种记忆。那群巴黎的人渣,阴沟里的废物,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拣选的疯狂理由,知道在自欺之外,我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何等伟大的白痴呀!竟任由微不足道的道学观念驱使着我:只打击该死的罪人,寻求自我救赎之道。我自以为是谁?正义之士?法官?还是巴黎的执行刽子手?我只打击贫穷的犯罪者,却任由有钱的罪人逍遥法外?
我手上举着装满烈酒的碎裂杯子;教士正站在圣坛下我的前面,他的手里是金色的圣餐杯,杯里装着是「基督之血」!
尼克急急地说着:「黎斯特,怎麽回事呢?告诉我!」好像别人全听不见似的:「你到哪里去了?发生什麽事啦?黎斯特!」
「台上的表演继续呀!」瑞诺对着张开大口的特技演员怒吼。他们急忙在闪耀的脚灯前小跑,然後一连串翻起筋斗来。
乐队把乐器转化成小鸟的鸣啭,一阵红色闪舞过来。小丑在挥袖,铃声在晃响,台下放肆的观众在嚣叫:「来点过瘾的玩艺儿嘛!露点真本事嘛!」
卢琪娜过来亲我,我瞪着她粉嫩的喉咙,玉润的小手。我可以看到珍妮脸上的血管,她柔软的下渐渐靠近过来。香槟倒在成打的小杯子里,人人一饮而尽。瑞诺在谈着他於我之间的合作关系,以及今晚的小小胡闹只不过是个开始,不久,剧场当成为大街上最伟大的一家,等等等等。我恍如看到自己打扮成雷利欧,更恍如听到我哼着小调,对着弗雷妮亚屈膝单跪。
舞台上,小小凡人手忙脚乱地急欲转身,当玩特技的头头做了一个粗俗的动作时,观众哄堂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我下意识地已上了舞台。
我站在舞台正当中。脚灯的热传过来,烟刺着我的眼睛;我瞪着楼顶的人群,包厢里的贵宾,於大厅一排一排的观众;我听到自己凶悍地下令,要玩特技的人马上离场。
笑声震耳欲聋,嚣叫於讥讽之声此起彼落。屋里每一张脸的後面,不过是露齿的骷髅罢了。嘴里哼着雷利欧的小调,不是戏里的曲目,而是我从大街小巷听来的片段。「多麽可爱的弗雷妮亚呀!」我一再喃念着,语无伦次。
尖酸刻薄的讥笑四起。
「上戏呀!」「俊俏小夥子,得玩真的啦!」从楼顶那儿,有人丢来咬了一半的苹果,正好打到我的脚。
我脱下淡紫色的齐膝外套,解下镶银的剑鞘。
嘴里哼的歌,已变成支离破碎荒腔走板,然而狂乱的诗句犹在头上撞击着;我看到荒地里的美丽於狂野,一如昨晚尼克拉琴时给我之感觉。在此种野草杂生於异味扑鼻的丛林里,人类世界的理性秩序是无由存在的;当然这是一种我看得见却未必了解的幻象,只不过自己乃是幻象中的一部份;其自然正如优雅而冷漠的猫,张出猫爪陷入尖叫的老鼠身上一样。
「俊俏小夥子是残忍的死神!」我半真半假地说:「他能一口气吹熄全部小烛火,毁掉厅内每一个喘息的灵魂呢!」
这样的说法其实太夸张了。在某种层次上,也许有神祗从眼镜蛇身上,能了解颜色的不同变化;从尼克的提琴声音中,解析出丰富的音色於音调,但是绝不会违背主要原则:「你不可以杀人!」
一堆油腻腻的脸孔,在阴暗里的偷窥着。脏乱的假发,混充的珠宝,赃兮兮的华服,皮肤像水流过弯曲的骨骼。一群破烂的乞丐,在楼顶吹口哨并尖叫,他们有驼背的,有独眼龙,有拄拐杖的,有牙齿黄如坟墓陈年灰沙。
我双臂直伸,双膝微弯,开始玩起各种特技表演,跳起各式舞步;我在台上金鸡独立的转了七个圈子,轻松自如地越转越快,一转身毫不费力地跃入车轮似的大圆环;然後,我翻起筋斗,模仿我曾在市集见过的所有惊险动作。
掌声立刻响起。我恍若回到村庄时的灵活轻巧,舞台变得小而且碍手碍脚,天花板变得低垂压迫起来,脚灯的烟雾一阵阵逼来。记起对弗雷妮亚唱的小调,我放声高歌;又跳又转一如陀螺;然後眼望天花板,屈膝纵跃之际,我的身体凌空而盘旋上升。
顷刻之间,我攀升到屋顶横梁,然後优雅地下降,无声无息地落到天花板上。
观众有的屏息,有的目瞪口呆。乐队的人停止演奏面面相觑;因为,他们看得到,台上根本没有任何拉线的存在。
观众的热烈使我欣喜若狂,我的翻筋斗从舞台翻到屋棚,再从屋棚缓慢花稍地转下来。
喊叫於欢呼盖过了掌声,舞台後人则噤不作声。尼克站在角落处,他的嘴默默地念着我的名字。
「这是花招伎俩,是幻象幻影!」相同的断言来自四面八方,观众争相接受这种论点。瑞诺目瞪口呆的脸,在我眼前晃过。
我又跳起舞来了。不过,我感到这回的优美,似已引不起观众的回响,比之一般舞者的正常舞姿,我的姿势拉长拉大而极为舒缓,难度极高,但看上去竟好像拙劣的模仿。
有的人在两侧喝倒采,也有人发觉制止;乐手和前排的观众忍不住轻叫;人群渐渐不自在而窃窃私语起来,只有楼顶的乌合之众仍然拍手不已。
我猛然冲向台下,好像要教训观众的粗鲁无礼。有几个人吓呆了,站起来想逃到走道,一个喇叭手丢下乐器,自乐队处爬出来。
我感觉到他们的激动不安於生气愤怒。幻象跑到哪里去了?观众不再觉得有趣,他们不能欣赏真正的技巧;我失之严肃的态度更令他们害怕。在那不知所措的一刻,我感到他们的无助无力。
我也感到他们的毁灭厄运。
他们是一大群聒噪刺耳的骷髅,落入血肉於破布的陷井,但是却鼓起勇气,以抑压不住的骄傲对我咆哮。
我举起手命令他们安静下来。我坚定而大声的高歌,唱出对弗雷妮亚示爱的小调,对句接连对句,我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人群在我面前起立尖叫,我仍引吭高歌,歌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在忍无可忍的怒吼里,我看到他们,好几百个人,打翻了长椅子,双手紧紧地捂住他们的头。
他们的嘴扭曲变形,他们的尖叫只是无声。
群魔乱舞的殿堂!枭叫、咒骂,脚步踉跄挣扎走向大门;帷幕被拉下来,楼上的人跑下来冲向街道。
可怕的歌声倏然而止。
我沈默地注视着他们。软塌塌汗淋淋的躯体,笨手笨脚地挤往各个方向;敞开的门刮来飕飕的凉风,一阵奇特的寒栗自四肢窜起,我的眼睛好像已变成玻璃制品。
若无其事的,我捡起剑佩在腰际,拾起皱而有灰的及膝外套,把手裹在紫色的衣领里。所有这些举止动作,都怪诞一如我刚的行止。尼古拉斯用力叫着我的名字,两个演员太害怕而紧紧抓住他,使他动弹不得。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混乱中却有东西吸引我的注意,这似乎是要紧的——非常非常的要紧——有一个人站在包厢,他不但没逃,而且站着不动。
我慢慢转身抬头望着他,他竟然屹立不动,这家夥太大胆了吧。他是个老人,黯淡的灰色眼眸愤怒而顽强的瞪我,我也回瞪他。我听到自己又张嘴大叫,我越叫越大声,少数留下来的几个人又捂住耳朵,尼古拉斯正想冲过来,脚步猛然顿住,也举手紧紧抱头。
然而这个老人仍站在包厢怒目饰我,愤慨的、顽固的,灰色的假发底下,双眉也随之暴睁。
年纪已使他的脸容变形,肩膀宽厚,双手多节扭曲,眼神的流露即非自大,却也绝不妥协。他的嘴抿紧下巴收缩。从他的披风里,他拿出枪,双手瞄准我。
「黎斯特!」尼克急忙大喊。
枪声响起,子弹射中我。我身子晃都不晃,只直直屹立一如刚老人的坚定。痛苦在我躯体四处滚动而停止,只是我的血管却不听指挥。
鲜血喷出来了。
血流个不停,我的衬衫湿透,背也溢满了血。不知何来的拉力却也越来越强,一种温暖掺杂着刺激的感觉,开始在我的胸前於背部传散开来。
老人大惊,张口结舌。手枪从手上掉下去,头底下,眼闭上;身子缩成一团,好像体内空气被抽光似地,他整个人躺在地上。
尼克跑向楼梯,冲进包厢;他几乎歇斯底里呜咽呻吟着,认为他是来目睹我的死亡了。
我静立不动,在可怕的孤寂里,聆听自己躯体内的声音;那是梅格能把我变成吸血鬼之前的躯体,如今躯体已成不死之身,我知道伤口已经愈合。
丝背心的血已经乾了,外套上的血也乾了。子弹所穿过的地方犹刺痛着,血管脉动的活力恢复,伤口却已消失。
尼古拉斯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他呆呆注视我,察觉我并没有受到伤害,理智却告诉他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推开他想走下楼梯,他紧紧拉着我,我又推开他。我不能忍受他的形体,更不能忍受他的气味。
「离我远一点!」我说道。
他靠近,手臂环绕我的脖子。他的脸红肿,嘴里发出不忍卒听的声音。
「放开我,尼克!」我恐吓着,如果我推得太用力,很可能撕裂他的胳膊,拉断他的背。
拉断他的背……
他呻吟着,口齿不清地喃说着。在恼人的刹那,他发出的声音,恐怖有如山上被狼残害的马嘶;我想起那可怜的骏马,像一只昆虫被踩死在雪地里。
当我挣脱他的手臂时,自己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麽。
我跨着大步,走向马路,人群尖叫着让开。
不管旁人的试图拦阻,瑞诺跑过来。
「先生!」他抓起我的手亲吻,看到血迹,人愣住了。
「亲爱的瑞诺,没事了。」我说着,惊讶於自己语声的柔和於坚定。不知道是什麽东西让我分神了,我原该仔细聆听的;但是兀自顾着对瑞诺说话。
「没事,没事,亲爱的瑞诺!舞台上的血,不过只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