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厄戈锡耶托的广播里传出“那就是爱”的歌声时(并被另一首《千言万语诉柔情》打断),只有平力不在屋子里。总管已经走在了林荫道上,现在,正在贾克利——乌鸦头的獭辛工程师——以及保安主管芬力的陪同下,听大家讨论深层遥感勘测器。平力压根儿没有惦记过刚刚离开的总管私宅。显然,他也不可能想到:此时此刻,坦迷·凯利(还穿着她的睡袍)和桑乃什的獭卅(还穿着他那条丝绸短睡裤)正在厨房里剑拔弩张。
“瞧瞧这个!”她在喊叫。他们双双站在厨房里,屋子里很阴暗。这是一间很宽大的屋子,但统共只有三盏电灯亮着。储藏室里只剩下几只电灯泡了,他们已经预留下来,以供阅读室备用。
“瞧什么?”绷着脸,撅着嘴。“丘比特之箭”般弓形的嘴唇上是不是残留着唇膏印?她觉得那一定是。
“你没看到架子上都空了吗?”她怒气冲冲地提高嗓门,“瞧瞧!没有烤豆子了——”
“他才不要吃烤豆子呢,你明明知道的——”
“也没有金枪鱼了,难道你还要跟我说他不吃那东西吗?他会吃到肚爆!吃到鱼儿从耳朵里蹦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能不能别——”
“汤也没——”
“不是还有吗?”他也尖叫起来,“瞧瞧那儿!那儿是什么,还有——”
“不是他最喜欢的坎贝尔牌的番茄汤,”她愤而压过他的声音,任凭怒气膨胀。他俩之间的争执还从未发展到动手的地步过,但獭卅此时感到也许今天该打破纪录了。如果非得动手,那就来吧——哈!他非常愿意冲这个信口开河的又肥又老的婆娘的眼珠子来上一拳。“你看到哪里有坎贝尔牌的番茄汤了,啊?獭卅?我才不管你从哪儿来的呢。”
“你就不能自己带回来一盒吗?”他反问道,并同样迈出了一步;现在,他俩几乎鼻尖碰鼻尖了。尽管她身形庞大,而他细胳膊细腿,但总管家的男仆却丝毫没有害怕。坦迷眨巴眨巴眼睛,自打獭卅拖拉着脚步出现在这间厨房以来——谢天谢地,他不过是想要杯咖啡——她第一次露出了不像是恼怒的表情。这种表情也许可以说是紧张;甚至可以被形容为恐惧。“你的胳膊那么没劲儿吗,坦迷?我也不管你从哪儿来的,难道你抬不动一盒汤罐头吗?没法从储藏室里拿出来?”
她挺直腰板尽可能显得高壮,像被刺痛了一般。她的几重下巴(肥硕的下巴泛着类似涂抹晚霜后的油光)自以为是地抖动起来。“取用储藏食品一贯是男仆的职责!你明明很清楚!”
“那也没有法律规定你不能出手帮忙!昨天我一直在修剪他的草坪,你显然知道;我看到你坐在厨房里喝着一杯冰茶,不是吗?像个老埃利似的舒服地躺在你的椅子里。”
她怒了,在暴怒中变得丝毫不胆怯了。“我和别人一样有权利休息!我那时候刚刚刷完地板——”
“在我看来好像是嘟毕刷的地板,”他丝毫不口软。嘟毕是被用作“男仆”的家用机器人,很老旧了,但颇为管用。
坦迷越发气血冲头。“你怎么知道该怎么管好家务事?娘娘腔的小屁精!”
獭卅一向苍白的两颊变得红彤彤的。他清醒地意识到拳头已经握紧了,但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修剪完美的指甲扎痛了手掌心。他突然觉得,和这么个婊子吹胡子瞪眼睛、火气简直能把周围的东西都烤焦的情形实在很滑稽;他们像一对儿傻瓜,不顾颜面地互相辱骂,但他顾不上这些了。这只老肥猪多年来一直对他吹毛求疵,现在真正的原因总算暴露了。这会儿终于赤裸裸地被她说了出来。
“先生,就是这件事情困扰您吗?”他几乎用上了甜蜜的口吻,“就因为我没有插插小洞、而是亲亲棒子吗,没别的原因了吧?”
现在,坦迷·凯利的脸颊上已不是红红气血、而升华至明晃晃的怒火。她没想把事情搞得这么大,但既然已经搞大了——是他们一起挑起事端的,所以,如果不得不打一架,那他和她怎么都得各打五十大板——她才不会退缩呢。当缩头乌龟那就太糟了。
“总管的《圣经》里说了,同性恋是罪。”她义正词严地对他说道,“我读过,是的我读过了。《利未记》,第三章,第——”
“那么请问《利未记》里对贪食者又是如何定论的呢?”他反唇相讥,“如果一个女人的乳房大得像桌面、屁股像厨台,《圣经》上又是怎么说——”
“少来管我的屁股有多大,你这个舔鸡巴的货色!”
“至少我还能勾到一个男人。”他故作甜蜜地说,“也不必拿一把扫帚躺在床上——”
“你好大胆!”她的嗓音顿时刺耳,“在我让你闭嘴之前你最好自动收声!”
“——可以把那下面的蜘蛛网扫扫干净——”
“再不闭嘴我就敲掉你满嘴的牙——”
“——捻捻下面的老菜皮。”说完,他又灵机一动,想出更能冒犯她的词儿,“又累又脏的老菜皮儿!”
她操起了拳头,显然比他的要大。“至少我从来没有——”
“别太过分了,先生,我警告你。”
“——从来没有碰过哪个下流男人的……下流……男人……”
她的声音轻下去了,满脸困惑地四处张望,并吸嗅着空气。他也是如此,并方才意识到:这味道并不是刚刚蹿出来的。自争吵开始以来,他就一直闻着这股气味,只不过现在越来越浓烈了。
坦迷说,“你有没有闻到——”
“——烟味!”他替她说出来了。他俩警觉地对视了一眼,就在互相饱以老拳前的五秒钟,这场争吵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坦迷的视线落在垂于炉子上方的指示牌上。这样的小牌子在厄戈锡耶托随处可见,因为狱舍里大部分房屋都是木质结构。老木头。牌子上写着:团结一致创建无火安全环境!
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后头的走廊里——一盏仍然有用的烟雾警报器爆发出尖厉吓人的警铃声。坦迷慌忙跑向食品储藏室,去找放在那里的灭火器。
“快去拿书房里的那只灭火器!”她大声喊着,而獭卅毫无怨言地拔腿就跑。火灾,是他们都害怕的事。
5
泰勾的尕司旗,保安部的总管助理,正站在丹慕林屋正后方住宿楼的费佛里前厅里,和詹姆斯·卡格尼说着话。卡格尼一头红发,是个崇尚西部牛仔风格的坎-托阿,穿着牛仔衬衫,脚蹬高跟靴——原本的五尺五寸的身材又增高了三英寸。两人手中都拿着笔记板,正商讨着随后几周内丹慕林屋必要的保安人手变更。有六名守卫兵病倒了,据冈林医生说,那是一种流行于类人族中的疾病,名叫“毛普斯症”。在雷劈,生病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因为这儿的空气,每个人都知道,还有上一代人留下的携带毒菌的遗留物——但总体来说不至于引发太多麻烦。冈林说这儿从未有过真正的瘟疫,比如黑死病或是伤寒症,已经够走运了。
在他们身后,也就是丹慕林屋后铺砌的小广场上,一场清早篮球比赛正打得热火朝天,一些獭辛和坎-托阿卫兵们(理论上说,号角一吹响,他们就得立刻奔赴岗位)合起来,同参差不齐的断破者之队进行较量。尕司旗望着乔伊·拉斯特苏维奇在边线处抛出三分球——漂亮!川帕斯想抢下篮板球,却不小心犯规了,他飞快地抬起帽子挠了挠头顶。尕司旗历来对川帕斯没什么好感,这家伙极不妥当地热衷于和那些有点特异天赋的动物囚犯们打成一片。再近一点,还有一个人坐在住宿楼前的台阶上观战,泰德·布劳缇甘。和平常一样,他啜饮着一罐诺兹阿拉。
“那就这样吧,”詹姆斯·卡格尼说,听来很像巴不得结束这场无趣的商议。“只要你不介意从警戒线巡逻兵力里抽调出一两个类人兵,就一两天——”
“布劳缇甘这么早出来干什么?”尕司旗打断了他的话。“他好像总是不到中午不出来活动的。老跟在他旁边的那小子也是。他叫什么来着?”
“恩肖?”布劳缇甘身旁还有一个半疯半痴的鲁伊兹,但鲁伊兹已经不是小子了。
尕司旗点点头,“对,恩肖,就是他。他今天早上当班。我刚才看到他在阅读室里。”
卡卡(他的朋友们都这么叫他)才懒得管布劳缇甘为什么一早起来看鸟人们(这话倒不是说还有很多鸟人,至少在雷劈范围内已经为数不多了)比赛;他只想尽快搞定人事安排,这样才能悠闲地穿过丹慕林屋,去吃一碟炒鸡蛋。有个罗德人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了一些新鲜的细葱,他是听人家说的,所以——
“卡卡,你闻到什么味儿了没有?”泰勾的尕司旗突然问了一句。
这个幻想自己是詹姆斯·卡格尼①『注:詹姆斯·卡格尼(1899—1986),出生在美国纽约,一九二五年开始在百老汇的舞台剧中担任主角,一九三一年因出演《人民公敌》而获得第十五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奖。』的坎-托阿脱口而出,问尕司旗是不是刚刚放了个屁?接着,又斟酌起自己这句俏皮的回答——因为,事实上,他确实闻到了什么。烟味?
卡卡心想,是的。
6
泰德坐在冷冰冰的费佛里前厅台阶上,呼吸着难闻的空气,听着从篮球场上传来的类人和獭辛间的闲话。(绝不会有坎-托阿;他们拒绝纵情于这等粗俗的勾当。)他的心跳得很重,但又不算很快。他意识到,如果有一条卢比孔河①『注:卢比孔河,发源于意大利中北部。公元前四十九年朱利斯·凯撒及其军队渡过此河,从此开始了内战。因此,这个词常常来表示一旦越过就无可挽回、会带来不可改变之责任的界线。』等着他去穿越,他很久以前就已经越过了。很可能就是低等人把他从康涅狄格带回来的那个夜晚,更可能是在锡弥·鲁伊兹坚称枪侠们就在附近、他说服丁克一起出去找枪侠的那天。现在的他非常激动(激动到顶了,丁克大概会这么说吧),但是,紧张?不。他心想,只有那些举棋不定的人才会紧张。
他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白痴(尕司旗)问另一个白痴(卡格尼)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于是泰德知道黑李嗣已经完成了任务;好戏就要上演了。泰德将手探进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纸上写着一行韵律完美的五步格诗,不过不是出自莎士比亚之手:双手高举往南走,就会安然无恙。
他定定地看着这行字,做好了广为传播的准备。
位于他身后的费佛里广播室里,一盏烟雾警报器骤然响起,发出刺耳的尖声鸣叫。
我们来了,这就来了,他边想边望向北方,他希望第一声枪响就来自于北方——那位女枪侠——正埋伏着。
7
距离丹慕林屋只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佩锐绨思总管和芬力止步于林荫道上,另一侧站着杰克李。号角声尚未响起,他们身后却传来喧闹的警铃声。他们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又有一阵尖厉的警报声从封闭狱舍的另一端传过来——那是住宿楼的方向。
“这到底——”平力说。
——是怎么回事儿还没说出口,坦迷·凯利就从典狱长屋的前门旋风般地跑出来,还有獭卅,他的男仆,跌跌冲冲地跑在女管家的右侧。两人都高举双手奋力挥动着。
“着火了!”坦迷大声喊道,“着火了!”
火?但这不可能吧,平力暗想。如果我听到的烟雾警铃声来自于我的房子,并且还有一栋住宿楼里也传出了警铃,那么显然是——
“肯定是误报,”他这样对芬力说,“那些烟雾警报器只要没电了就会——”
他那满怀希望的乐观臆测还没说完,典狱长私宅的一整面玻璃就炸裂了。碎玻璃被一阵灼热的橙色烟火冲撞而出。
“上帝啊!”杰克李带着嗡嗡的鼻音说道,“是着火了!”
平力目瞪口呆。突然间,另外一声警报器爆发了,这一次的啸声更响亮,更刺激人心。仁慈的上帝,亲爱的耶稣,那是丹慕林屋里的警报!显然那儿没出什么——
泰勾的芬力抓住了他的胳膊,“首领,”他极其冷峻地说道,“我们真的有麻烦了。”
平力什么都来不及说,标志换班的号角声又响起。就在那一刹那,他猛然意识到:在随后的七分多钟里,他们是多么可能腹背受敌。任何事物都可能趁虚而入、攻下他们。
平力始终拒绝容许攻击这一字眼进入他的脑海。至少眼下他还不愿意承认。
8
丁克·恩肖一直坐在松软的懒人椅里,不耐烦地等待好戏上演,再短暂的时刻仿佛也像永生永世那么难熬。一般来说,身在阅读室里会令他愉悦振奋——该死的,每个人都乐悠悠的,那就是“美好意愿”的功效——但是今天,他只觉得体内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连睾丸都缩紧了。他能感觉到獭辛和坎-托阿卫兵时不时地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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