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真的无法继续——”
奠俊德发出婴孩才有的咯咯呷呷的语声,听来甚至很欢欣,还冲着袋子伸出了手。而他以此传达出的思想却清晰准确又冷酷无情:闭嘴。把我需要的东西给我。
奈杰儿将袋子放在他的膝头。袋子里传出吱吱的叫声,几乎像是人类的言语,莫俊德第一次意识到袋子猛烈的抽搐其实只来自于一个生物。那么,显然不是老鼠了!是更大的动物!更大也就有更多的血!
他打开袋子,朝里一瞄。一对金色眼睑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时间,他以为那是只在夜里飞行的鸟,呼呼扇动翅膀的鸟,他说不上名字,但接着,他又看到这动物身上有毛皮,而不是羽毛。在中世界的许多地区,人们称这种动物为貉獭。眼下的这只,小得刚能叼住它母亲的奶头。
总算有了,有了,他这样想着,嘴里溢满了口水。我的小伙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的——我们都是没娘的娃儿,活在一个艰险残酷的世界上。别动,我会好好安抚你的。
与这么个年幼的生物打交道,和与机械交流并没有太大区别,莫俊德窥进它的脑海里,在它简单的思想里轻松地找到控制点。他探出意念之手触碰到了那一点,并抓牢了它。那时候,他可以听到这个小生物胆怯无比、又满怀希望的心声:
(别伤害我求你了别伤害我;请你让我活;我想活着多玩一会儿;别伤害我求你了别伤害我让我活)
于是,他回应它:
一切都会好的,别害怕,小朋友,一切都好好的呢。
袋子里的貉獭(奈杰儿是在发动机区找到的,它孤零零的,一扇关闭的自动门将它和母亲、兄弟姐妹隔开了)放松了下来——确切地说,那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宁愿相信。
6
奈杰儿的书房里,灯光已被调成微亮。奥伊发出哀鸣时,杰克立刻醒来。其余人都在沉睡中,至少眼下他们都还没醒。
奥伊,出什么事儿了?
貉獭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发出深喉中的呜咽。它那双金色眼睑的眼睛向书房阴沉角落的深处凝视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杰克还记得自己在清晨的噩梦中惊醒后也是同样凝望着自己卧室的角落,梦见了弗兰肯斯坦或是吸血僵尸或是
(暴龙争斗)
别的什么超人恶巫,上帝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现在,他想可能貉獭也会做噩梦,因而更努力地去接触奥伊的意念。一开始那里并没什么,接着,出现了一种深沉而又模糊不清的影像
(眼睛从黑暗中望出来的眼睛)
看似袋子里的貉獭。
“嘘——”他凑近奥伊的耳朵轻轻说着,伸出双臂搂住它,“别吵醒他们,他们需要好好睡一觉。”
“睡觉。”奥伊回应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杰克轻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做的。那都不是真的。没有人把你抓进袋子里。回去睡觉吧。”
“睡觉。”奥伊又把鼻子耷在右前爪上,“奥伊—要—安静。”
这就对了,杰克知道它在想什么,奥伊要安静。
金色眼睑的双眼看起来仍是忧心忡忡,继续圆圆地睁了片刻。然后,奥伊的一只眼睛朝杰克眨了眨,接着,两只眼睛合上了。没过多久,貉獭又睡着了。就在不远处,。电子书它的一个同类死了……但这世界总是继续着死亡;这是个艰险的世界,也将永远艰险下去。
奥伊梦见自己和杰克在浪人之月巨大的橙色弧光下面。杰克,也在睡觉,在意念的交流中拾起这个梦境,于是,他们一起梦到了老流浪汉的月亮。
奥伊,是谁死了?杰克在浪人独目般的月光下问道,默契地眨眨眼。
奥伊,他的朋友回答。很多。
在老流浪汉之月空空的橙色注视下,奥伊没再说什么;事实上,它在梦里又发现了另一个梦,同样,杰克在另一个里也和自己在一起。这个梦境要好多了。梦里,他俩在明媚的阳光下嬉戏。它很想告诉他们,但杰克和奥伊都不明白它在说什么,因为它说的可不是英语。
7
莫俊德没有力气,连把貉獭从袋子里提出来都觉得吃力,奈杰儿既不想也不能帮他。机器人只是站在控制组的内门口,剧烈地扭动脑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数着数,喀喇噼啪的噪音也更大声了。从他的体内散发出热乎乎的焦味。
莫俊德成功地将袋子翻转过来,于是,貉獭滚到了他的膝头,这个小东西大约只有半岁,双眼微睁微闭,但黄黑色的眼珠子显得迟钝又呆滞。
莫俊德将头后伸,狞笑着聚集精神。红色光潮自上而下泛遍全身,根根头发倒竖。就当头发简直要飞离头顶的时候,连同头发附着的婴儿身体都不见了。蜘蛛显形了。它用七条腿中的四条腿钩住貉獭,再毫不费力地吊起来,送进饕餮的嘴里。在二十秒之内,它就将貉獭吸吮得干干净净。接着,它的嘴巴探入小生物柔软的下腹,将它撕裂,再稍微举高一点,便开始吞食滚落下来的内脏:美味之极、汁液丰润的肉食足以供给力量。它更深地吃下去,发出心满意足的吮吸声,又猛一口叼住貉獭的脊椎骨,唏里呼噜地吸起黏稠的骨髓。大部分的能量物质都在血里——是的,总是在血里,正如那些长老们一贯所知的那样——可是吃肉也会长力气。身为一个人类婴孩(罗兰会用古老的蓟犁语说,宝宝),从果汁或肉类中吸取不到能量,或许还可能噎住、呛住。但作为一只蜘蛛——
他吃完了,将尸体随手扔在地上,上次他也是这样扔弃吸食殆尽的老鼠干瘪的尸体。奈杰儿曾清理了那些老鼠,这次也是他带来了慌恐的貉獭,但现在,他不能清理这具尸体了。无论莫俊德喊了多少遍“奈杰儿,我需要你!”他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机器人身边弥漫着塑料烧焦的煳味儿,浓重得都足以激活天花板上的排风扇了。DNK45932保持着脑袋左转的姿势,脸上没有眼睛。他因而永远带有某种困惑的表情,仿佛在死的瞬间,他正在四处询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生命的意义何在?也许,或是,谁在墨菲太太的杂烩汤里加了料?不管所问为何,总之,他所担负的“老鼠和貉獭捕猎者”短期工已告结束。
此时此刻,莫俊德浑身都是劲儿——这顿大餐新鲜又美味——可是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他继续保持蜘蛛形,刚刚获取的能量就会更快被耗尽。但是,如果他转回婴孩的形体,甚至连跳下这把椅子都做不到,也不能再次围上尿布——刚才的那条尿布显然在这次变形中被扯开了。不过他必须变回去,因为在蜘蛛的身体里他根本不能清晰地思考。难道还指望能推理演绎吗?这笑话够冷的。
蜘蛛背上的白色小头闭上了那双人类的眼睛,之下那庞大的黑色躯体闪现出一片闹腾的红光。蜘蛛腿都向躯干缩了回去,随即消失无影。小小的白色节点般的头部渐渐长大、逐步增添了该有的细节,又成为婴孩的脑袋,与此同时,皮肤也向苍白色褪变,再次塑成了人形;婴孩那蓝色的眸子——轰炸者的眼神,枪侠的眼神——又熠熠生光了。食了貉獭的血肉,婴孩的他浑身是劲儿,但在变形过程中他能清楚感受到能量正在令人悲伤地慢慢消散(像是一大杯啤酒上面厚厚的泡沫)。能量消耗不仅是因为来回变形。真正的原因是:他在以一种惊人的快速生长。这种增长迫切需要持续不断的营养供给,可在该死的电弧16实验站里压根儿没多少有营养的东西。即便出去也无济于事,法蒂的情况也一样。的确有一些罐头食品,肉食用锡箔纸包着,还有饮料冲剂,但他是需要喂养的,所以这里的一切食物都喂不饱他。他要的是新鲜的生肉、而比肉更重要的是新鲜的血。而且,迄今为止,动物的血还能勉强维持这种生长。很快,他就需要人类的鲜血,否则,生长的速度就会减慢,直至停止。饥饿的痛楚将来袭,犹如螺丝电钻在内脏里无情转动似的,但那只是肌体的痛,与目睹他们在各个监视屏上带来的心智和精神的痛苦相比就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依然活着,团结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互相安慰鼓励。
看到他就是痛苦。蓟犁的罗兰。
他也想不通,究竟他是怎么知道他已获知的这些事情的?从他母亲那里吗?当然,一部分是,当他扑在她身上吞噬的时候,他感到米阿心中千千万万的思绪和回忆(其中很多都是从苏珊娜的记忆中取得的)。这也是长老们所用的方式,长老们固然知道,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比如说,一个德国吸血鬼在一个法国人身上痛饮了一番鲜血,也许就能说上一星期、甚或十天的法语,说得好像自己的母语一般流畅,随后,这种语言能力就和这位法籍受害者的记忆一样,会开始慢慢消隐……
他是怎么明白这种道理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他就看着他们在睡觉。男孩杰克醒了一次,不过也就醒了一小会儿。再早一点的时候,莫俊德还看着他们吃东西,四个傻瓜和一个貉獭——无异于一包包鲜血,一餐餐能量——围坐成一圈,一起进食。他们总是坐成一个圈,即便只是在路途上暂休五分钟,他们都会坐成一个圈,似乎坐下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那总是一个圆圈,这个圈将外部世界隔绝在外。莫俊德没有圈。虽然他是新生儿,但他却十分明白:外面才是他的卡,就像是冬日的寒风只在半个世界里猛烈吹刮,从北方刮向东方,接着又刮回荒凉凛冽的北方。他接受这样的命运,虽然他现在满怀外来者的愤恨怒视着他们,清楚地知道他将令他们疼得很,但紧接着,这份满足感又变得苦涩起来。他是属于两个世界的,预兆着魔法世界和纯贞世界的联合、天堂和人间的结合,以及乾神和蓟犁的合并。他在某一点上类似耶稣基督,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比牧羊人神要更纯洁,因为牧羊人神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父亲,那天父是在假想中高高在上的天堂,另外一个继父则在地球上。可怜的老约瑟①『注:约瑟,《圣经·新约》中耶稣母亲马利亚的丈夫。』,身上的号角是上帝亲自给他挂上的。
莫俊德·德鄯,从另一方面说,有两个真正的父亲。其中一位正在他面前的屏幕里睡觉。
你老了,父亲,他心想。这念头带给他邪恶的快感;也同样让他感到渺小而卑鄙,不比……好吧……不比一只从蛛网中俯视的蜘蛛好多少。莫俊德是双生儿,也将继续这双生儿的身份,直到艾尔德的罗兰死去、最后的卡-泰特土崩瓦解之时。另有一种热切的呼喊催促他去找罗兰,去唤他父亲?还要叫杰克和埃蒂为兄、苏珊娜为姊?那是来自他母亲的声音,蛊惑人心。他们不会等他开口说一个字眼(假设他再长大一点、上了新台阶之后就不止是说咿咿呀呀的婴儿话了)就杀了他。他们会割下他的睾丸去喂那臭小子的狗貉獭。他们还会把阉割完了的尸体埋在土里,再在他沉睡之地拉屎撒尿,最后扬长而去。
你终于还是老了,父亲,现在你走起路来像个瘸子,今天夜里我还看到你用一只手去捂屁股上的伤,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
如果你能看到,那就看看吧。这里坐着一个宝宝,光滑的身子上沾染了血污。这里坐着一个宝宝,默默哭泣,流着怪诞离奇的泪珠。这里坐着一个宝宝,懂得太多又懂得太少,尽管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手指放进他的小嘴里(他要咂吧着狠狠咬上一口;活像条小鳄鱼),但少许同情则将得到许可。如果卡是列火车——其实它就是,巨大无比,飞驰电掣,并且只有一条单轨,可能疯了,也可能不是疯——那么这个让人恶心的变狼狂小患者就是最薄弱的环节、最脆弱的人质,他可不是绑在铁轨上的无助小儿,而是在飞速前冲的前灯上,难以自拔。
他可能会说自己有两个父亲,也许这多多少少就是真相,但这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把母亲生吃了,说真的,狠狠——一点不剩地吃完了,她就是他的第一餐,他还能怎么选择?他是最后一个神迹,由这依然矗立着的黑暗塔所孕育而生,理性和无理性、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全都伤痕累累地融合于他之身,但他如此孤独,甚而如此饥渴。命运或许已准备好了,想让他统领锁链般纠结的众世宇宙(也或许是要毁灭众世宇宙),但至今,他所能成功掌控的对象却几乎没有、除了一个老掉牙的家用机器人——连他也已迈入了生命尽头的空无之地。
他看着沉睡中的枪侠,带着恨与爱、憎恶与渴盼。但是假若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没有被杀死呢?万一,他们欢迎他加入呢?真是荒谬之极的念头,是啊,但请允许他持有保留意见。即便到了那个时刻,他们也希望他俯身尊崇罗兰、承认罗兰是首领——而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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