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心里一声冷笑:世界上的事哪有真的?谁在台上谁就是爷,这就是真的!
他立即差遣东厂校尉(缇骑)四名,飞马驰往河南新郑县,对前首辅高拱实施监视居住。
四位缇骑马不停蹄赶到新郑,先去了县衙。这东厂校尉是什么身份?那是连锦衣卫官员见了都要敬礼的。知县见了,惟有毕恭毕敬。缇骑吩咐,此行是为监视高阁老而来。那县官忙不叠派了一干衙役、捕快、牢头,把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鸟儿也别想飞出来!
却说高拱府里远远望见衙门的人出动,都心知不好,仆役丫环一哄而散。高拱本人则以为这是皇上要治他死罪了,一声叹息,便找出绳子来要上吊。家人连忙死死把他抱住。高拱无奈,只好硬起头皮,出来问几位校尉大人:“你们想要干什么?”
四位缇骑见了高阁老,倒也十分有礼貌,答曰:“我们可不是来逮您的,是怕此事惊吓了您老人家,特意前来保护的。”
高拱明白了暂时尚无性命之忧,才稍安下心来。
中国的“虎落平阳被犬欺”定律,古今皆同。堂堂朝廷重臣,就这样被一个只会玩猫腻的“宦竖”搞得死去活来。真是天理何在!可叹,如今太监虽是绝迹了,但“无卵的太监”似乎还未繁衍到尽头。
这件案子来得如此扑朔迷离,当时舆论认为其中甚有不可解之处。王大臣不过一盲流分子,私穿太监服装混进大内已属离奇,却又身怀利器,究竟意欲何为?《万历起居注》和《万历以来首辅传》都认为所谓“搜出刀剑”云云,系冯保事后栽赃。这也可以聊备一说。
事态仍在扩大。三天后,也就是正月二十二日,张居正上奏,正式代表内阁就此事表态。他说:“发生这样的事,臣等不胜惊惧震骇。经研究,臣等认为,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熟门熟路的人,岂能如此顺利地接近圣驾?王大臣的这个行为,显然蓄谋已久。中间又必有主使勾引之人,请下旨责令刑侦衙门进行缉访,务得下落,杜绝祸本。”
这个奏本,据当今有关学者推测,显然是冯保已就构陷高拱的意图与张居正通了气,张居正不仅同意,而且予以配合,先以奏疏方式大造舆论。
皇帝哪里知道这些“潜规则”,既然大内都能混进外人,当然要查,于是立即批复:“卿等说得是,照办。当天守门的太监和卫兵也要拿下拷问。”
张居正的题奏一上,邸报传出四方,朝野立刻轰动。关注此事的官民人等都已看出,现任首辅要兴大狱了,矛头所指,正是前任首辅高拱!当下京城里人心惶惶,上至堂官,下至小民,无不惊骇万分。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要落地,不知高阁老如何能逃过这一劫?
然而,冯保在高层斗争的台面上,毕竟是初出茅庐,这个案子的情节之离奇,办案的手段之荒诞,岂能堵塞天下人之口?
人心,就在此时显示了它的力量。
科道官员首先表示了不平,纷纷打算上疏指出其漏洞,但顾忌张居正的权势,一时还不敢冒然。刑科给事中聚在办公室里议论,群情激昂:“此事关我刑科,其无一言,遂使国家有此一事,吾辈何以见人!”于是当即草拟一疏,建议皇上将此案从东厂提出,移交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以求公正。为取得张居正的谅解,他们专程到朝房去面见张居正,陈述理由。
张居正不为所动,告诉他们:此时已成定案,无法更改,你们也不要上疏了。科道官员哪里能服,连续五天到张府求见,张居正躲得踪影全无。从朝至暮,只有一群官员在张家苦等。
御史钟继英等得不耐烦,自己独衔上了一本,暗示此案大有蹊跷,涉嫌陷害。张居正接到通政司转来的奏本,大怒,票拟“令回话”。你什么意思,给我讲清楚!
此时,张居正素所倚重的吏部尚书杨博,也持反对意见。他劝告张居正说:“事大,迫之恐起大狱!高公虽粗暴,天日在上,他万不能做出这种事来。若一意追究,必惹事端,且大臣人人自危,似乎不可!”
都察院留任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对老长官高拱心有念念,索性将东厂办案的内情透露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百官更是激愤。
太仆(马政官员)李幼滋是张居正的老乡(湖广应城人),见舆论太过强烈,就抱病前往张府,问张居正:“张公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张居正说:“怎的说是我干的?”
李幼滋说:“大内拿下了嫌疑分子,张公就下令追究主使之人。现在东厂说主使人即是高老。高老如有不测,万代恶名都要归到您得身上,您怎么能解脱!”
在道义上,张居正已毫无退路,只有坚不承认:“我正为此时烦恼,几欲愁死,你怎么还说是我主谋?”
舆论反弹竟如此强烈,这是张居正事先所不曾料到的,不禁大为沮丧。据说,此间他曾一度去午门关圣庙抽签,以维持心理平衡。
那几日,张居正终日踌躇,绕室徘徊。这件事情,究竟做还是不做?令他着实难下决断!
张居正把事情做到这一步,草民我认为,此乃他一生之中的唯一败笔.此事逆人心而动,且漏洞百出,罗织构陷的企图太过明显。而权谋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既然路人都知道了,还要坚持不动摇,岂非花岗岩式的思维?
在当时就有人评论说,以张居正的绝顶聪明,何以把自己降到冯保一流的水平?小人只是图一时之快,而张居正是要做大事的,如此蛮干,所担道义风险之大,实难以预料。
张居正决定还是要把事情干下去。东厂已经发出拘票,把前司礼监大太监陈洪拘捕到案。一张漫天大网开始撒开。
高拱的项上头颅,至此已岌岌可危!
据<;国榷>;一书的描述,事情到此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个中因由,是朝廷重臣葛守礼与杨博起了作用。
葛守礼不忍坐视高拱被陷害,便在危急时刻拉了杨博去见张居正。双方有如下的一番口舌:
张居正说:〃两位还是不必多说了,东厂已经办结,就待同谋人逮到,就可以上奏请示处置了。〃
葛守礼守礼猛然站起,向张居正一拜:〃我葛某岂是赞同乱党逆贼的人?但我以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高拱无罪!〃
张居正沉默以对。
葛守礼又说:〃早先夏言,严嵩,徐阶,高拱诸公,递相倾轧,身败名裂,这是张公您的前车之鉴。〃
张居正愤然道:〃两位是说我想陷害高公么?〃
当下便拿出一份东厂的文件给二人看,意为此案系东厂一手包办,于己无关。却不料在这份审结文件上,张居正曾亲手加了四个字〃历历有据〃,一激动之下,他竟然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葛守礼接过文件,看到上面有张居正的笔迹,微微一笑,将文件猛地藏进自己的袖中。
张居正这才醒悟,连忙掩饰道:〃那上面有的地方与法理不合,我给改了几个字。〃
葛守礼随即好言劝道:〃机密案情,不报给皇上,先交给内阁,有这道理吗?我们二人不是说张公您想陷害高老,而是高老的事情,现在只有您才有回天之力了。〃
张居正见短处已握在别人手里,意识到如果继续干下去,确实可能后果难料。便犹豫道:〃但后事如何了结?〃
杨博即说:〃有何难结?只须找一个勋臣世家子弟来,不会有什么顾忌,自然能办好此事。〃
第二天,张居正便令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前去东厂,与冯保一起会审。
朱希孝是辅佐明成祖谋反的〃靖难功臣〃朱能的第五代孙,是当今朝中级别最高的探长。他以此身份介入,合情合理。自此,冯保垄断王大臣一案审讯的企图完全失败。
张居正已明确开始转舵。
但朱希孝并不知内情,他感觉夹在冯张的威势与朝官的清议之间,万难做人。不管倒向哪一方,弄不好,都有杀身之祸。这位身世显赫的刑侦武官,情急之下计无所出,竟然急得哭了起来!
纠纠武夫,被逼到这种程度,可见其时官场之险恶。哭够了,还是要寻个出路,朱希孝只得去拜见张居正,讨要一个主意。张居正并不多说,只让他去找杨博。
杨博心中已有数,便开导朱希孝说:“张公的意思,是想借你保全高阁老的体面,怎么忍心让你去干陷害的勾当?”遂将了结此案的办法一一指点。朱希孝茅塞顿开,大喜,掉头就走,马上展开了一系列工作。
此时已是正月二十八,数日之内,事情已峰回路转,最明显的标志是张居正为此案又上了一道奏疏,要旨是建议,要谨防王大臣“妄攀主者”。他说:“臣听说厂卫连日加急审讯,案犯支吾其词,案情仍不清楚。臣以为应稍加缓和。如迫得紧了,反而将真情掩盖住了。审讯过急,恐怕还会诬及好人,有伤天地和气。”
此疏与此前所上的“务求主使勾引之人”的那一疏,立论已有天壤之别,说明张居正已决定将此案全面刹车。
此后,他又连续给高拱写了两封信,头一封是“令拱切勿惊死”,第二封是进一步温言安抚(《万历邸抄》)。
张居正在最后一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此后办案情况的发展,证明他及早抽身是十分明智的。
朱希孝这人,是掌管锦衣卫的武官,深得张居正信任,但以往与高拱亦有旧交,此时也甚为同情高拱的遭遇。既然张居正已发出转向的信号,朱希孝便决意为高拱洗清。
按照杨博的指点,朱希孝派了一位得力校尉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私闯大内谋刺皇上是要灭族的,你为什么要干这事?若从实招来,也许可以免罪。”
王大臣始而茫然,继而大哭,说:“是辛儒教我这么说的。他说只有主使者才有砍头的罪,我这算是自首,不仅没事,还可以有赏。谁知道现在假口供都成真的了!”
校尉也不多说,只点拨了一句:“到如今你只有说真话,或许还可活命。”
校尉将案犯的供述报告了朱希孝,朱希孝微微一笑,挥手让校尉退了:“好了,没事了。”
二月十九日,厂卫联合会审。朱希孝刚一到东厂,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黑云压城,风雨大作。东厂内的审讯人员不禁为之色变。
对此案早就持有异议的东厂理刑官白一清,对两位东厂问官说:“天意若此,你们就不怕么?高老是顾命元老,这事本来与他无关,现在却强要诬陷他。你我都有妻子儿女,做这种事,他日能逃得了被砍头的结局吗?你们俩受冯公公厚恩,应该向他进一句忠言。况且王大臣供词前后不一,你们为什么在结案报告上写‘历历有据’?”
两位问官面面相觑,只得解释说:“‘历历有据’是张阁老亲笔改的。”
不一忽儿,冯保也到了,会审即开始。
东厂问案子,照例是打了再问。十五下杀威风棒是少不了的。这一打,王大臣不干了,大叫道:“说是给我官做,永享富贵,怎的又打我!”
冯保喝问:“说,是谁主使你来?”
王大臣此时已有一定觉悟,怒目冲着冯保说:“就是你主使,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又来问我?”
当场露馅,直接了当。冯保差点没气晕过去,只好强挺着问:“你说你认识高阁老,是怎么回事?”
王大臣又是一蹦:“不是你教我的吗?我怎么能认识高阁老?”
冯保此时脸已气得成了猪肝色。
朱希孝见场面太尴尬,连忙接过去问:“问你刀剑从何而来?”
这王大臣虽然智力有点儿问题,但是他琢磨,按照冯保所说,承认谋刺皇上,反而能做大官,这里面的逻辑不大对头啊!于是索性咬住冯保不放:“是冯公公的家奴辛儒给我的。”
朱希孝怕再审下去,冯保要收不了场,便厉声喝道:“胡说,连问官都繁攀扯!该打!”
说罢,拉起冯公公就走,审讯不了了之。
冯保被气晕了头,越发不肯罢休,回宫后面奏皇上,说:“臣已查明,是高拱主使行刺!”
他话音刚落。宫内一位七十高龄的殷太监,猛地跪在万历面前,说:“万岁爷爷,您别听他的!高阁老是个忠臣,怎么能干这等事?他一个大臣,若要行刺万岁,他图的是什么呢?这绝无可能!”
殷太监随后又对冯保说:“冯家,万岁爷爷还小,您积点儿德,好好扶助万岁。高老是忠臣,受了顾命的,谁不知道?是张蛮子想夺首相做,要诛灭高老。你我是内官,又做不了外廷的官,你跟着张蛮子忙个甚?你现在要是干了这事,将来一旦翻案,咱们内官一定会受牵连,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要落地。可万万使不得!”
冯保听了这一席话,脸色骤变,只觉无言以对。
他退下后,刚好碰见太监张宏。张宏也劝他此事万万不可为。
冯保这才感到,眼前的这堵墙,恐怕是绕不过去了。思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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