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罢黜。一人贪戾,天下成风,守法度者以为固滞,巧弥缝者以为有才,励廉介者以为矫激,善奔走者以为练事。卑污成套,牢不可破,虽英雄豪杰,亦入套中。从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此时者。究其本源,嵩先好利,此天下所以皆尚乎贪;嵩先好谀,此天下所以皆尚乎谄。源之不洁,流何以清?风俗不正而欲望天下之治得乎?此坏天下之风俗,十大罪也。
嵩有十大罪昭人耳目,以皇上之聪明固若不知者何哉?盖因皇上待臣下之心出于至诚,贼嵩事皇上之奸入于至神,以至神之奸而欺至诚之心,无怪其堕于术中而不觉也。臣再以嵩之五奸言之:知皇上之意向者莫过于左右侍从之臣,嵩欲托之以伺察圣意,故先用宝贿结交情熟于皇上宫中一言一动一起一居,虽嬉笑欷戏之声,游观宴乐之为,无不报嵩知之,每报必酬以重赏。凡圣意所爱憎举错,嵩皆预知,故得以遂逢迎之巧以悦皇上之心。皇上见嵩之所言所为尽合圣意,盖先有人以通之也。是皇上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此其奸一也。
通政司,纳言之官。嵩欲阻塞天下之言路,故令干儿子赵文华为通政司,凡章奏到文华,必将副本送嵩与世蕃先看,三四日后方才进呈。本内情节嵩皆预知,事少有干于嵩者即先有术以为之弥缝。闻御史王宗茂劾嵩之本,文华停留五日方上,故嵩得以展转摭饰其故。是皇上之纳言乃贼嵩之拦路犬,此其奸二也。
嵩既内外弥缝周密,所畏者厂卫衙门缉访之也。嵩则令子世蕃将厂卫官笼络,强迫结为儿女亲家。夫既与之亲,虽有忠直之士,孰无亲戚之情?于贼嵩之奸恶,又岂忍缉访发露?不然,嵩籍江西,去京四千余里,乃结亲于此,势属不便,欲何为哉?不过假婚姻之好以遂其掩饰之计耳。皇上试问嵩之诸孙所娶者谁氏之女,便可见矣。是皇上之爪牙乃贼嵩之瓜葛,此其奸三也。
厂卫既为之亲,所畏者科道言之也。嵩恐其奏劾,故于科道之初,选非出自门下者不得与中书行人之选,知县推官非通贿门下者不得与行取之列。考选之时,又择熟软圆融、出自门下者方补科道。苟少有忠鲠节义之气者,必置之部属南京,使知其罪而不得言,言之而亦不真。既选之后,或入拜则留其饮酒,或出差则为之饯赆,或心有所爱憎则唆之举劾,为嵩使令。至五六年无所建白,便升京堂方面。夫既受嵩之恩,又附嵩,且有效验,孰肯言彼之过乎?其虽有一二感皇上之恩而欲言者,又畏同类泄露孤立而不敢言。而嵩门下之人每张大嵩之声势,阴阻其敢谏之气,以故科道诸臣宁忍于负皇上而不敢忤于权臣也。是皇上之耳目皆贼嵩之奴仆,此其奸四也。
科道虽笼络停当,而部官有如徐学诗之类者亦可惧也。嵩又令子世蕃将各部官之有才望者俱网罗门下,或援之乡里,或托之亲识,或结为兄弟,或招为门客。凡部中有事欲行者先报世蕃知,故嵩得预为之摆布。各官少有怨望者,亦先报世蕃知,故嵩得早为之斥逐。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合为一党,互相倚附,各部堂司大半皆嵩心腹之人,皇上自思左右心腹之人果为谁乎?此真可为流涕者也!是皇上之臣工多贼嵩之心腹,此其奸五也。
夫嵩之十罪赖此五奸以弥缝之,识破嵩之五奸则其十罪立见。噫!嵩握重权,诸臣顺从固不足怪,而大学士徐阶负天下之重望,荷皇上之知遇,宜深抵力排,为天下除贼可也。乃畏嵩之巧足以肆其谤,惧嵩之毒足以害其身,宁郁怏终日,凡事惟听命于嵩,不敢持正少抗,是虽为嵩积威所劫,然于皇上亦不可谓之不负也!阶为次辅,畏嵩之威,亦不足怪,以皇上聪明刚断,虽逆鸾隐恶无不悉知,乃一向含容于嵩之显恶,固若不能知,亦若不能去,盖不过欲全大臣之体面,姑优容之以待彼之自坏耳。然不知国之有嵩犹苗之有莠、城之有虎,一日在位则为一日之害,皇上何不忍割爱一贼臣,顾忍百万苍生之涂炭乎?况尔来疑皇上之见猜,已有异离之心志,如再赐优容姑待之恩,恐致已前宰相之祸,天下臣民皆知其万万不可也。
臣前谏阻马市,谪官边方,往返一万五千余里,道途艰苦,妻子流离,宗族贱恶,家业零落。幸复今职,方才一月,臣虽至愚,非不知与时浮沉可图报于他日,而履危冒险攻难去之臣,徒言取祸难成侥幸万一之功哉!顾皇上既以再生之恩赐臣,臣安忍不舍再生之身以报皇上?况臣狂直之性生于天而不可变,忠义之心痒于中而不可忍,每恨坏天下之事者惟逆鸾与嵩,鸾已殛死,独嵩尚在,嵩之奸恶又倍于鸾,将来为祸更甚。使舍此不言,再无可以报皇上者。臣如不言,又再有谁人敢言乎?伏望皇上听臣之言,察嵩之奸,群臣于嵩畏威怀恩,固不必问也。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如果的实,重则置以专权重罪以正国法,轻则谕以致仕归家以全国体。则内贼既去,朝政可清矣。将见贼寇,前既闻逆鸾之死,今又闻贼嵩之诛,必畏皇上之圣断,知中国之有人,将不战而夺其气,闻风而丧其胆。况贼臣既去,豪杰必出,功赏既明,军威自振,如或再寇,用间设伏,决一死战,虽系谙达之颈枭济囊之头,臣敢许其特易易耳!外贼何忧其不除,贼患何忧其不绝乎!内贼既去,外贼既除,其致天下之太平何有!故臣欲舍死图报而必以讨贼臣为急也,然除外贼者臣等之责而去内贼者则皇上之事,臣感皇上知遇之厚不忍负,荷皇上再生之恩不能忘,感激无地,故不避万死,为此具本亲赍谨奏奉圣旨。
【千古一个实干家】
张居正,千古一臣。这是我认为的。那么,他有何德何能?
这正是我要跟大伙讲的。
有人说,史上只有名相诸葛亮、王安石勉强堪与之比拟,不错!这不是狂话。因为张居正这位名义上不叫“宰相”而叫“大学士”的真宰相,和那两位名相比起来,他相当的不同。不同在哪里?
那就是,他想干的,到了归终是干成了。
诸葛亮为相,到后来我看就是硬撑。实际上,他出了南阳就一直在硬撑。这里既有刘皇叔先天不足的原因,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之所以“鞠躬尽瘁”,为的甚?不就是才智不足么?
安石大人,浪漫主义者也,人品、文采无可挑剔。然而书生治国,昧于事理,所谓新政,有类王莽,只赢得个“抝相公”诨名儿,遗笑千古。且新政一出,开启了党争,朝中小人借“新党”之名胡来,官员群体的敦厚之风一扫而空。说北宋江山就断送在他手里,也无不可。
而张居正怎么样?
他上台之初,帝国机构臃肿,官僚因循,效率极为低下。你看,“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笔纸的浪费。……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文件发下去,各部门归档,“从此匿迹销声,奇%^书*(网!&*收集整理不见天日。”(朱东润语)国家机构成了大小官员在此混饭吃的空壳子。
惟有张居正目光如炬。他不想学王安石头撞南墙去行什么“新政”,既乱了朝纲,又惹是非。他的办法是——老祖宗纸上写的,你就得给我办到。
你听这几句话:“车之不前也,马不力也,不策马而策车,何益?”
不对吗?车跑得慢,是马不用力。拿着鞭子你就得揍马!改制改制,改个*制?关键是人。人不给你卖力,任你什么制度都没用。
张居正,他抓住了一个庞大帝国的软肋——效率。
这位古代的效率专家,创造了奇迹。
其实,他也创制了“新法”,首要的一个就叫“考成法”。考成,就是考核工作成绩了。不听你说了些什么,单看你做成了没有。汇报汇报,不看材料,请拿实实在在的干货来。
“考成法”再辅以高压,立刻见效。瞒报虚报的,跟着就有雷霆打击接踵而至。官员们哪个再敢敷衍?”自是,一切不敢饰非,政体为肃。”(《明史张居正传》)
真是令人神往啊!
张先生仅仅在朝中做了十年“大佬”,帝国机器就又开始飞转了。“帝国官僚的效率达到了极点”。(黄仁宇语)有明一代,国祚277年,这尾巴上的零头77年,不妨说就是赖张先生一人之力才得以延续的,这是不少史家的共识。
关键是,小老百姓从中也受益不小。这方面我将在后面慢慢谈。
这样的宰相,这样的大臣,你能垢病他什么?他不忠于国家么?他眼中无视民间疾苦么?他专权是为了私利么?你没有这样的证据。固然白璧也有微瑕,可是,道德清白而无能的人,于民又有“何益”?
在根本没法重新铸造的一个庞大体制下,张居正,作为一个人臣,已经把他扭转积习的能量发挥到了极致。
对他,我服。我独服!
【明朝其实很有意思】
老辈子时候,大戏开演前,没等主角出来,先得敲定场锣鼓。咱们这里,也准备先敲它几家伙。不然你会体不到,这大明帝国近300年历史的后半期,出的这个张居正是个何等厉害的角色。
说到“我大明”,那是极有特色的一朝,在历史上独占一份的物事特别多。
先说它是中国史上唯一一个农民起义领袖造反成功而开创的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穷得赤条条的一个农民。历朝历代中,几乎所有开国皇帝都是豪门贵族出身,因为无论起兵还是篡位,毫门出身都是必不可少的雄厚资本——当开国皇帝可不那么简单。这中间,只有两个是老百姓,汉刘邦和朱元璋。然而严格地说,刘邦也不是平头百姓,他是个亭长,有职务,虽然是个帝国最末等的小官,也就相当于镇长或者管理区主任,但正经是个小干部。
朱元璋却是个纯正贫农,17岁那年,家乡濠州钟离县(安徽凤阳)太平乡遭灾,几天内他连死老爹、老妈和大哥,居然“死无葬身之地”!穷得真是够可以的。想帮人当长工,也没人要。这家伙当时还没这么堂皇的名字,“元璋”,还宝器呢!那时他叫“朱兴宗”,其实,这才是个好名字,好到跟他的后来名副其实。
他农民当不成了,去当了四年多游方和尚,雅名“托钵僧”,其实就是要饭的和尚了。这期间走四方,广交朋友,加入了秘密造反团体“明教”。这个团体,神秘兮兮的,有时候人们也叫它“白莲教”或“弥勒教”。史载,明教是早期的“摩尼教”,来自波斯,唐时就进入了中国,教规是晚上不熄灯(帮助光明战胜黑暗),不吃大葱,礼拜天(密日)晚上聚会一次。老朱对这个团体挺有感情,据说他后来建国取的国号“明”与此有关,看来还是个不忘本的人。
这时候已经是元朝气数将尽的时候,修黄河把人修得人心思乱。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五月,刘福通在颍州(阜阳)起兵,天下果真就开始乱了。八月,“芝麻李”在徐州响应,连他自己在内聚了八位壮士,一举拿下徐州城(元代的地方防卫也真是太差),立马扩兵10万。转年二月,大财主、“明教”兄弟郭子兴(就是朱元璋后来投义军的东家)在濠州起兵响应,几千娃娃兵,占了濠州。这三支队伍,都是红布包头,史书上称“红巾军”。因为他们平时有烧香仪式,所以当时老百姓叫他们“香军”。
此时老朱早已结束游历,回到了他当和尚的皇觉寺,呆了三年了。这三年,风调雨顺,他就和大伙种几亩“庙产”土地过活,填满肚子而已。他有个儿时的朋友汤和,入了香军,写信来劝他入伙。老朱警觉,赶紧把信烧了,但是仍有同寺的和尚知道了。此时。元军不敢去碰香军,正在乡里四处骚扰,抓瞧着不顺眼的“嫌疑人员”报功。朱兴宗,危险了!
去投香军?没那个贼胆。跟朋友商量,朋友说“与其让官家还锁拿,不如反了算了”。他还是犹疑不定,现在是保脑袋要紧,哪里能想到将来居然能坐龙庭?于是,求助于神,投币占卜三次。第一次问:“逃走如何?”结果一阴一阳,不利。再问:“留下如何?”结果也是一样。三问:“投效香军如何?”结果,两次皆阴,大吉!据老朱后来的说法是:“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皇陵碑》)岂止是“不妨”啊,一条金光大道就在眼前!朱和尚就此迈出皇觉寺,怀揣一块红布,奔向濠州,这才有了后来的大明帝国。
此一去,金戈铁马,血雨腥风……
此一去,逐鹿中原,狂流如注……
就这样,青年农民朱元璋把陈胜老前辈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落到了实处。
前后历时16年,一个贫家子弟就在征战之中登上了皇位。1368年,正月初四,老朱在应天称帝,建年号洪武,国号为“明”,改应天府为南京。当年投军时他年仅24岁,到如今,也不过才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