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自觉高起来,那鬼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倒是褐毛狐狸被吓了一跳,转了转身子往他怀里拱。
心里凛然一惊,林言忽然住了口,疼的要滴血。他是苛刻,可他根本没得选,现在不是他不要他,而是那高傲的公子哥怎么肯委曲求全,他要的人,纱窗下笑语晏晏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记不起时觉得林言百般好,忆起自己有过的“那一位”,看着他愈加失望。
多情的人最无情,无情的人最专情,他有他心里的人,看全世界都成了次品,包括他林言。
林言掏出剩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心里一股火,狠狠的朝那鬼扔了过去,正中胸口,冷水泼泼洒洒淋了他一身,狐狸急了,蹭地蹿出来躲在萧郁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打量林言。
“这里没酒,我他妈请你喝水,你等的人死了,我喜欢的人今天也不在了,咱俩同天失恋,普天同庆!”
三脚两脚踢乱了篝火,把包往背上一拎,大步跨了出去。
尹舟看着林言发疯,跟着后面喊:“你没事吧?”
“好着呢。”袖子狠狠往眼睛抹了一把,走得步步生风。
回到宾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几个人疲惫不堪,鞋子沾满污泥,眼下有淤青。
门口举着汤勺卖早点的服务员见众人狼狈,特意用一次性餐盒盛了包子和豆腐脑让他们带回房间,塑料袋打了个结,突然吓得往后一蹦。
“呀,怎么带了只狐狸回来?”女孩赶忙拣了只肉包子丢给它,责怪林言,“狐狸可是仙,好请不好送,这可怎么办?”
褐毛狐狸对肉包不屑一顾,掸掸尾巴凑到萧郁跟前,那鬼从古墓出来后第一次面对林言,淡淡道:“它在山里闷了,想跟着玩一日。”
“等一会去买只活鸡,它不吃熟的。”
林言几乎要被气的吐血,二楼走廊没人,疾走两步把萧郁按在墙上,推推搡搡间蹭了一身墙皮。
“玩?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什么意思?”
阿颜想帮腔,被尹舟拖着回了房间,临走前充满敌意的扫视走廊:“当、当初厉鬼入人世凭的是本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别当真。”阿颜嘱咐道。
林言几乎全身发抖,把包往地上一扔,冲萧郁吼道:“你不是让我走么,你不是想起你要找的人了?还跟着我干嘛?等我哪一天找到什么往生记忆给你当媳妇?”
“你等的人早死了,我只是林言。”
那鬼的表情悲戚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走了多久?”
林言一愣,轻轻说:“没弄错的话,大约五百二十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萧郁的视线没有焦点,延伸至很远的地方,“对,他若想来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记得多少?”
“很少,大约是有这么个人,你像他,哪里都像。”
那鬼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林言第一次看见他红了眼眶,那一刻大脑好像不会转了,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仅仅是从一个玩笑中清醒过来的麻木,林言盯着萧郁的袖口,疲倦地摆摆手往房间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穿白衣服真是好看极了,下次去沈家园……林言兀的捂住嘴。
萧郁跟进房间时,林言合衣躺在床上装睡,萧郁轻轻的叹了口气,替他脱了鞋子,一阵翻弄塑料袋的声音,林言睁开眼睛偷偷打量,他正端着餐盒和小勺坐在床边。
“吃点东西再睡。”
北方的豆腐脑,放了芫荽,韭花,辣椒油,骨汤和黄花菜熬成的卤,冲鼻的香,搅一搅,稀里糊涂的一大碗,软烂的一颗脑仁。
“你恨我吧?”林言静静的说,“我不来,总还有个念想,现在你都知道了?”
“他把你扔在那儿,自己享完半生荣华,一世世转生,终于轮到我。”刻意恶毒地盯着萧郁,“该放下了吧,能给你个说法的人早不在了,尸骨都不知道在哪,你还等?”
“闭嘴。”
林言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抱着枕头跌在床上。
萧郁在一旁安静的看他,林言睡不着,许久又睁开眼睛,坐起来穿鞋子:“你在这吧,我找尹舟挤一晚上,省的咱们尴尬。”
恰巧门口传来敲门声,尹舟探进半个脑袋,见林言好生生的坐在床边,跟阿颜一前一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不知哪搞来的一只兔子。
“呦,吃饭呢?”尹舟嗨嗨傻笑两声,手往林言肩膀上大力一拍,“小两口就是好,床头吵架床尾和。”
阿颜掩面无语。
“有事?”林言声音哽咽,怕被听出来,先清了清嗓子,不敢多说话。
“这样,我们讨论了一下,有个办法,但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尹舟在房间里打量一圈,离了山中阴气,他已经看不见萧郁了,冲林言一挑眉毛。
“说吧,他在。”
褐毛狐狸本来惬意的缩在萧郁脚边,闻见兔子的味,急的一个劲挠他,那鬼低头摸摸它的脑袋,无辜地对林言说:“它饿了。”说着对狐狸一指林言:“去找他,我帮不了你。”
狐狸扬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尖儿是白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高傲的用爪子拍了拍林言。
“我靠,这东西是聊斋里出来的吧,真成仙了?”尹舟还没说完,林言冲狐狸一点头,小家伙箭一样冲出去,一口从尹舟手里咬住兔子的咽喉,叼到一边慢慢享用了。
尹舟把林言拖到一边,小声问他:“说实话,真没事?”
“没事,挺好的。”林言挤出一丝笑容,心里疼的紧,故意木然。
“说是不跟鬼计较,这事他也做的太过分了,耍人么这不是……”
“他也不好受,算了。”林言打断他,“就当没认识过,其实我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对我好,现在他都不要我了,就当快递员派错件,没人认领时我保管两天,知道主人是谁了还回去就是。”
“你还真想得开。”尹舟狐疑的打量他:“难受说出来,还有哥们呢。”
林言苦笑,余光看狐狸撕扯猎物,格外镇定:“真的,没事,我这种人……想找个合心意的本来就比普通人难得多,我不强求。”
“这世上缠绵悱恻的感情都是为那些谈场恋爱寻死觅活的人准备的,我们这些人,自己承担压力和责任,赚钱养家,什么爱不爱的不是让人崩溃的理由,也从不多眷顾我们。”林言淡淡道,“一切照旧,至少不用想怎么跟鬼过一辈子了。”
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膀。
“那他你打算怎么办?”
林言叹口气:“照原计划,承诺好的,我也不能把他扔这不管了。”
一个好男人该目空一切,像山一样风雨无阻,岿然不动……自小便这么对自己说,竟成了禁锢自己的魔咒,连拂袖而去都做不到,林言回头看萧郁一眼:“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心口疼的像撕开一样,笑得春风和煦:“你不是说有办法,说说看?”
小道士凑过来,犹豫了一会,小声道:“他、他要是只等他生前那一位倒好办了。”
“林、林言哥哥,你听说过冥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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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颜坐在床边;晃着两条腿细细解释。
冥婚即阴婚;为死去之人寻找配偶;旧时男女在订婚后未等迎娶因故双亡;人们认为如果不替他们完婚,鬼魂便不得安宁,因此要举行阴婚仪式;将他们并骨合葬;成为夫妻。
这一风俗自汉而始,在南宋达到顶峰,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实际上不止有死人嫁娶死人的风俗;有大户人家甚至不惜耗费重金寻找活人作为配偶;阴宅聚集之地常半夜闻见乐班吹吹打打,新娘穿红衣,捧牌位,从此终身不出夫门,未婚而守孝。
阴婚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各不相同,一般与活人婚礼相似,为怕尸身夏日难以储存,步骤一般合并或从简,媒人上门问名纳吉,双方换生辰帖,男方下聘礼定冥服,一半是真的绸缎尺头,一半是纸糊的各种衣饰,锦匣两对,内装耳环,镯子,戒指等首饰,女方陪嫁则皆为纸糊冥器,冥婚当日在女方坟上焚化。
林言和尹舟面面相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先等等……这婚到底怎么结,跟谁结?”林言尴尬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他跟几百年前的‘我’?”
阿颜点头,表情严肃:“对,如果他未了的愿望真的是‘你’,他错认你时挑个鬼门关开的日子带你去了也就罢了,现在他记起,恐怕非那个人回来不可。”
林言苦笑:“轮回都到我这一代了,哪还有他等的那个人?”
“人、人不在,尸骨应该还有,算下来他们也算两情相悦,未婚而亡故,按古礼该并骨完婚。”
尹舟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就能糊弄死这亲属吧?人找不着就是找不着,弄个牌位他就能就认定是他那位嫁他了,这得是多低的智商……”
阿颜瞪了他一眼,尹舟不情愿的咕哝了声抱歉。
“鬼、鬼的想法相比人来说其实很单纯,有冤报冤有恩报恩,以前、以前我听师父说过个故事,一对新婚夫妇,丈夫出车祸过世,头七还魂,妻子许愿要丈夫回来,鬼魂听见后真的每夜回家游荡,满脸是血,妻子吓病了,连嚷再也不想看见他,他才投胎去了。”
“要是放到活人身上肯定又是好一番纠结。”阿颜眨了眨眼睛,“这办法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大概能试试。”
林言沉默了一会:“生同室,死同穴,并骨能让死者安宁一说我倒是信。”
“民间传闻有人乔迁新居,后院有鬼夜夜哀哭不已,合家惶恐,主人挖开后院竟看到两具合葬棺椁,天长日久地基沉降,上下相隔数米,死者生前感情很好不愿忍受分离,因而夜夜鬼哭,主人按风水先生的吩咐将两具棺材重新安葬,果真再没声音了。”林言淡淡道,“可惜并骨不实际,把他的尸骨弄出来咱们也该坐牢了,‘我’的又不知道在哪。”
“倒也不用、不用他的骸骨,咱们直接带他的生魂去结阴亲的尸骨前拜堂就是了,现在就缺你当年下葬的方位。”
尹舟没憋住,扑哧笑了出来,拍了拍林言的肩膀:“你下葬的地方?僵尸小林子,来给哥跳一个。”
林言白了尹舟一眼,没空搭理他,思索道:“你是说,咱们要找到我的坟,挖了把骸骨嫁给他?”
阿颜叹了口气,幽幽道:“他也不过想见那人一面,了个心愿。”
林言想了一会,皱起眉头:“不是我不肯,人和人再好的感情也有个聚散离婚生老病死,我总觉得萧郁那人心高,倒不像会为了一个婚约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阿颜把相机取出来,一张张翻看照片,拍得尽是枯骨和棺内随葬,放大了看触目惊心。
“入棺随葬冥器都是这种玉佩,结发梳,婚服,又都成对,如果不是墓主生前有类似的嘱托,家人也不会如此收殓,我觉得有七八分可行性。”
尹舟听得无聊,抽了把木椅子跨坐上去,下巴支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反正也没别的办法,咱们总不能蹲在这天天看棺材吧。”
“这我做不了主,愿不愿意得问他。”林言瞥着萧郁。
那鬼不搭腔,林言也跟着犹豫,狐狸吃饱了兔肉,肚皮圆滚滚的来找萧郁,嘴巴沾着兔血和绒毛,林言见形式不对,把狐狸半路截住,拎起来教训:“你脏死了,去一边等着,给你洗完澡再去蹭他。”
尹舟一脸奸笑:“这家伙真像你俩养的小儿子。”
林言脸一红,顺手把狐狸扔了,小家伙落地后打了个滚儿,不满的用他的裤管擦了擦嘴巴,牛仔裤脚被蹭出暗红的一团血花。
满屋人都被逗笑了。
尹舟和阿颜两人回房间了,林言把拉拢窗帘,抱膝坐在床边发呆,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几乎让他回不过神,他甚至诧异自己还能一直笑着,然而当无关者一一离开,只剩他一个人时,悲哀才一阵阵往胸口涌,压抑到快要窒息。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在这个陌生的镇子,陌生的房间,跟他倾慕的爱人讨论一场他和别人的婚约,由自己亲手打理,像握着匕首,狠狠的朝心窝里捅了一刀,还要一直微笑,说不在乎。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当啷一声铜铃响,“磨剪子来——”嘶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又远了,热闹的小镇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想?”沉默许久,林言开口道。
“带我去见他。”萧郁抓着林言的胳膊,哑声道,“我想见他。”
林言麻木的噢了一声,半晌才转头看着那鬼的眼睛,苦笑道:“你一定很爱他。”
“我累了,要睡会。”说着往右侧靠了靠,让出身边的一大片空位,“休息会吧,明天再想,这里的床大碰不着,他不会生气。”
眼皮一片沉甸甸的暗金,明明隔了窗帘,还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