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见那雄壮大汉显然不擅言词,被激得满面紫涨,青筋暴绽,眼见得便要发作。又定睛看了看中年人手上那块刺绣,排众而出从容道:
“诸位静一静,且听小子一言。”
旁人见他面目俊秀,又由举止中流露出一种潇洒不群的魅力。顿时声音小了许多,宝玉行至已是老泪纵横的那名老婆婆身边微笑道:
“婆婆,你的这块璎珞真卖五十两银子?”
那婆婆老眼昏浊,定了定神后才颤巍巍的包了一汪眼泪道:
“这是我儿子遗留下来的东西,他说要是我年老无依,便将这块什么绣拿到街上市卖,非五十两不卖。哪里知道这人托说拿去看看,丢下三吊钱就走,还好那位恩人帮我拦住。”
宝玉淡淡一笑,他深知当前的局势已被那名中年猥琐男人搅得一塌糊涂,自己若是从此处着手,不免牵扯颇多。当下也不多说,自怀中摸出一张百两银票,向着人群大声道:
“有劳两位上来,为我手中银票作个辩识。”
那鼠须猥琐男子见状,神色大变,似已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年轻,城府心计却都不在自己之下的公子的下一步棋,当下趁乱欲遁,却被早已留意的宝玉一手扯住。只觉被他所拉住的地方如被套上一道钢圈,直痛入骨髓里了去,哪里还敢动上半分。
旁边人多有好事之徒,见事情奇峰突起,忽生转机。果真便有数人上来看了宝玉手中这银票,其中还有旁边钱庄的老板,均证明此银票乃是真货。
宝玉微笑道:
“这位老婆婆的这块刺绣不是喊价五十两纹银么?小子一百两买了!只不知婆婆肯不肯卖?”
说完便将手中银票交予身旁这位婆婆,这婆婆本意只图息事宁人,只要眼前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对了,反正也卖了三吊钱。却不知忽然间落下这等好事!
当下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惊喜得连连点头,又惟恐宝玉反悔,竟将那三吊钱掷还给那中年人之后,拿了银票径直匆匆去了。
宝玉自如木雕泥塑一般的那猥琐中年人手中将那块看似不起眼的刺绣拿了过来。向着周围哗然的人群朗声道:
“列位惯于以貌取人,不料对物也是这般。绣这璎珞的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其刺绣工整精美,实在令人赞叹,只因她命中早夭。流传不多,时至今日,已是罕寻真迹。”
旁人听得津津有味,如梦初醒,有闻言垂涎三尺的,有欢喜赞叹的,有跌足自悔的。忽然有一商贾打扮的掌柜询道:
“请教这位小哥,不知你口中的慧绣与坊中传言的慧纹有何关联?”
宝玉微笑道:
“小子年少无知,请教二字还请长者收回。这慧绣其实正是慧纹,却是大户人家爱他精美,实非一个绣字能形容的,便以纹字以鄣其工。”
此间喧哗早惊动了公差,这些人其实早已来到,奈何宝玉口才甚好,一直待宝玉说完这才醒悟过来至此的目的,当头的听说此物如此珍贵,顿生贪念,竟不容分说便说这三人妖言惑众,要将他们径直锁去见官。
宝玉也不多言,只是冷笑,但是那雄壮大汉却不肯束手,一挣便将两名套他的公差直摔出数丈!周围人见事情惹出官司来,忙一哄而散,那干公人向来鱼肉乡里,哪里吃过这种大亏,当下一拥而上,却见那彪形大汉眉也不皱,单手便将之轻描淡写的打发了。
这时,忽听那猥琐中年人低声道:
“在下身有要事,二公子若肯放我一马,小人日后结草衔环,定有补报。”
宝玉一怔,笑道:
“有趣,你见过我?”
中年人恭敬道:
“非也,乃是二公子的内衫泄露天机。”
宝玉低头一看,果然领口边子露了一线淡黄出来——其时黄色乃是御色,凡百官平民擅用者均是大不敬之极刑,而宝玉之长姐贾元春却入了宫,现为凤藻宫尚书,加贤德妃,宝玉身为其幼弟,也算是国戚,故能着黄色——但也只是淡黄,明黄却是天子专用。时下金陵城中便只有贾家有女入宫,有椒房之宠,因此这中年人能从服色中试探出宝玉身份。
正待说话,却听那雄壮大汉沉声道:
“公子快请先行一步,那些衙门中的狗腿子已经请了帮手来,我怕一会人多手杂,保护不过来。”
宝玉闻言一晒,见远远的有人策马在人潮中排众行来,知是金陵总捕头史雄到了,却淡淡道:
“无妨,我正是要他来。”
那史雄想来早已听人说过事情的经过——那些人自是添油加醋,把宝玉三人说得万分不堪。史雄心中大怒,匆匆赶来,待看清了三人面目却吓得远远的下了马,对着宝玉垂手躬身惶恐道:
“不知是宝二爷在此,这些狗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史雄其实也同贾家颇有牵扯,若严论起来,贾母便是他的本家,这厮能坐上这总捕头位置,泰半还是仗了这层关系。
金陵城中,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以贾为首,如今竟是自己的属下惊了这位二爷的驾,史雄早在肚中为那名不长眼的衙役安排了一年的苦役。惶恐中却听宝玉笑道:
“无妨,些须小事,只是不要拿我们去衙中便是了。”
史雄连声说道不敢不敢,便欲锁了那猥琐中年人带走,那人望着宝玉,眼中尽是求恳之色。宝玉微笑道: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你虽然做下这等不尴尬的事,但是看你首先肯给那婆婆留下三吊钱,其次又能自己一线衣领中识出我的身份,今日就饶了你把。”
宝玉既出此言,史雄自然无不依从。一场泼天般的大事,转瞬间便烟消云散。宝玉见那大汉雄壮非常,满面杂髯,心中早生接纳之意,便邀其去酒楼一叙。那大汉心下感激他挺身而出为己解围,也就欣然应允。
第一部 金陵风云 第九章 募才
两人经过那尚呆立在原地的猥琐中年男人身旁之时,却见其神情黯淡,双目泪垂。宝玉奇道:
“兄台何故悲伤如此?”
那中年人哽咽道:
“想是命数使然,家母该当无救。”
宝玉乃何等人物,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询道:
“阁下千方百计谋这慧纹,便是欲措集银两为母治病?”
那人默默颔首,宝玉闻言,心中对这人的恶感顿时消去了大半。对着雄壮大汉叹息道:
“若不是得知这般曲折,你我虽周全了那名婆婆,这厢却害死一条人命!可见天下事自难两全!”
大汉也唏嘘不已,当下宝玉对这中年人温言道:
“无妨,令堂的汤药费,都在我身上。”
那中年人顿时纳头便拜:
“二公子若能救我老母一命,我吴用甘为公子之奴仆!”
吴用这二字入耳,宝玉眼前顿时一黑,好在已有徐达的例子在先,此次便不似上次那般失态。心中却是一惊后复又一喜:
这吴用在他记忆中号称智多星,乃是一名上佳的谋臣,如今单从种种表现看来,就算先前所阅的书中有藻饰之意,其人胸中显然也是大有丘壑。若是能收服此人,将对他往后的规划大有裨益。
于是宝玉便引了两人,径直去请了一名还乡的御医——这医生本就常常出入贾府,也识得这位深受溺爱的二公子,眼见得大把的银子砸过来,又是宝玉亲自来请,也就只得放下身份破例去客栈出诊一回。
这医生虽是势利,但医术却确是比寻常庸医高出许多,轻轻便觅得了吴母之病源,数针一扎,再开了两贴药物灌下去,眼见被那些医生说得病入膏肓,无药可治的吴母便醒了转来。主动索了些东西吃下又沉沉睡去,竟是大有起色了!
吴用乃是事母至孝之人,大喜之下,马上拜伏在地,口称公子,却是宝玉再三拉起。
宝玉此时又邀二人去酒楼一叙,两人自是欣然前往。临行前吴用却以水净面后,自脸上撕下一层皮膜——露出一张三十余岁的文士白净脸庞来——声音也变得沉稳厚重,不似先前那样难听。
却是他看看盘缠即将告彀,母亲又病于房中,早打算今日若寻觅不着银两,便要挺而走险以改装过后的模样打劫,之后再换回本来面目便易于脱身。
宝玉口中惊讶于这神奇的易容之术,心中却还是暗笑,哪怕在这一世里吴用也脱不了匪气。心想若不是遇到我,只怕这名大名鼎鼎的智多星不免要走上落草的老路。
说话间那彪形大汉自通姓名,却又着实令宝玉极其震撼,此人竟然姓典名韦,居然是宝玉记忆中那名与许褚齐名,却英年早逝,舍死掩护曹操逃脱追杀的猛将!
不过他转念间想到连刘关张,卧龙凤雏都粉墨登场,那么这位堪与张飞比肩的猛将的出现也自是情理中事,当下大喜。直唤酒保上最好的菜来,又看了看典韦,怕他无法尽兴,又特地点了两斤快口花糕牛肉,整坛绍兴女儿红。
见他如此体贴入微,典韦这等直性人心下固然感动,连心智过人的吴用也颇为叹服。却见得楼上“登登登”下来一众人,宝玉一见,便起身来微笑道:
“贤弟好久不见。”
却见为首一人过来,与宝玉见礼道
“哥哥上回护得小弟周全,还令家父谬赞,小弟真的感激不尽。”
原来此人便是陈阁老之子陈艋!此人虽然纨绔习气甚重,但却不笨,一来宝玉上次对他多有回护欠有人情在先,二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人深得自己老父宠爱,所以在宝玉面前竟一反常态的谦逊有礼。三则现在世家风气均是做兄弟的俱怕哥哥,宝玉虽是阁老义子,但年长于陈艋,陈艋却也不能不免俗。
旁边的酒店掌柜看得呆了,这陈大公子向来颐使气派,就连金陵上下官员见了他也要拱手称一声世兄。还未听说过他对人如此谦恭有礼过!一念及此,额头冷汗不禁涔涔而下,忙招手唤小二过来严加逼问,看这个向来不长眼睛的狗才方才是否得罪过贵客。
宝玉却拍着陈艋的肩头笑道:
“我看贤弟眉宇中有积郁之色,是否心中有事,也说出来让愚兄为你参详一二?”
这一问恰巧挠着陈艋的痒处,他这几日迷恋上了一名烟花女子,留连于温柔乡里,看看已要到手,但奈何家法森严,偏偏就是晚间无法在外过夜,忙求教于宝玉。
宝玉因笑道:
“我当是什么大事,你今夜只管去,老爷问起就推说在同我一道去饮宴赋诗,不过此时却要劳烦兄弟暂记一首词,包你过关就是。”
陈艋大喜过望,忙叫人拿纸笔来,宝玉微微一笑,一挥而就: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词又不甚长,陈艋此时心无旁婺,专心致志——其父唤他读书时候再无这般认真——片刻间便死记下来,就唤了家人拿了宝玉的帖子回去禀告。果然那人返后说老爷准了。陈艋顿时心花怒放,宝玉叮嘱他,若是回去以后陈阁老查问,便将这首词背予他听。
陈艋次日便依言照作,坦言贾二哥所作,自己记下,当下结结巴巴的背了出来,陈阁老咀嚼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等句子,一时间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候的荒唐痴恋寂寞时光,不禁似是痴了,便不再多问,挥手便令陈艋下去。
这厢打发了陈艋,当下便欲与吴典二人举杯欢饮,却见酒店掌柜战战兢兢的端了一道热气腾腾的鱼上来,口称多有怠慢,望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道鱼权当赔礼。宝玉一笑,心知世人多势利,随口谦逊了两句询道:
“不知这味鱼有何特异之处?”
说起这道酒楼的招牌菜,掌柜的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引道:
“三位请先看这外观。”
三人定睛看去,只见得炸得金黄的鱼体衬着碧绿的莴苣丁,暗红的花生米点缀其中,更有通红的泡椒丝,淡绿的青椒丝在盘中勾勒出清爽明快的色调,而其上洒以雪白的葱丝,粘连着暗红色的浓稠汤汁,只觉得香气扑鼻,食欲横生。
掌柜得意道:
“这道菜的真正妙处,却在于它的化腐朽为神奇之处。”
此时不要说宝玉吴用,就连典韦也来了兴致:
“掌柜的你也别藏着掖着,一次说完把。”
掌柜拿过一双筷子,轻轻揭起炸得酥脆的鱼皮得意道:
“别处料理鱼,均先要去其鳞,而本店的这道招牌菜,偏偏正是妙在它的鳞上。”
众人半信半疑,均以筷子夹了少许先行品尝,只觉得入口后干爽酥脆自不必说,偏偏又与汤汁的鲜香滑腻奇妙的交汇在口中,牙齿一咬之下,那炸得极脆的鱼皮立刻迸裂成粉末,径直在舌面上驰骋纵横,三人口中虽还尚在咀嚼,但手中之筷却已情不自禁的奔往了盘中鱼去。
原来此鱼名为帛鱼,乃是江中之特产,常年生活在深水中,以小鱼为食。性凶残,肉质却是寻常,一身精华全聚集在被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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