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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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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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她比父亲更要强,雄心勃勃,总想与人一比高下。过去,父亲的光荣历史和她自己的党员身分,加上受了高等教育,工作勤奋,她在别人眼里生活得很成功。特别是60年代,我考人了一零一中学,小炼在小学成绩也好,其他做家长的都羡慕她。却说眼下我们的家庭,一落千丈,父母陷在干校,3个孩子前途未卜,一个都没能参军,也上不了大学,甚至连在工厂做一份工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我的弟弟们还年轻,我肯定已经令母亲大失所望了。她也同样令我大失所望,70年代那会儿,父母有义务帮孩子走后门,找一份好工作。母亲又焦虑又觉得没面子,父亲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他不在乎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我们。

我和母亲一样焦虑,一样觉得没面子。一零一中的好学生,那是7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学习时常常心不在焉,尽管我极想证明自己不但不差,还远比有机会上大学的那些人学得好。

在所有使我心猿意马的事情中,最难堪的恐怕要数我对周的思念了。我也知道,中国的现状一日不变,我们的爱情便一日无望,我们不可能结婚,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我应该死了这份心。但每念及此,阵阵痛楚就传遍全身,令我泪如泉涌,夜难交睫。

晚上我总是梦见他。那些梦七彩俱全,洋溢着欢乐。无怪乎人们说梦是反的。在紫罗兰色的天幕下,一地金灿灿的百合花极目望不到头。周和我手拉手,跑呀笑呀,气都接不上,但还不肯停下来。起风了,我们像是插了翅膀,翱翔在天空。大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亿万颗星星在我们身边旋转闪烁。月亮是那么圆,发出柔和的光,我快活得发晕……

梦醒时,四周一片漆黑,我孤枕独眠,周的爱抚和温存消失在千里之外。我身边是个空洞的冰冷的世界,他周围的世界更要冷上百倍。虽然他在信中只字不提面临的煎熬,我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所受的煎熬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

户口是我终日为之烦恼的另一块心病,没有户口,我走到哪儿都是一个黑人(非法居民),不能进工厂,不能上大学,衣食住行全都困难重重。有时我简直怀疑学了英语有鬼用,我的户口丢在了北大荒。

干校的其他子弟大概也这么想,尼克松访华及中国在联合国恢复席位后,有20多个年轻人回来跟着他们的父母学外语,但几个月后只有两个人还在坚持,其他都不了了之。两个人中我是其一,另一个男生在家庭大学坚持了4年,英语学得炉火纯青。

母亲也为我的户口发愁,她比父亲实际。开始我们两人设法说服父亲,让他活动活动,把我的户口弄回来。但每次我们开口提这件事,父亲就直皱眉,他边摇头边说他对如何去活动没半点主意。此外,他还会说,国家的形势一定得变,不变就要亡国,过不了多久,一个人就得凭他的真才实学吃饭,找工作要靠一技之长。他的话像是天方夜谭,我们都不敢太拿它当真。

母亲和我渐渐不再求他了,我们觉得这事恐怕只能靠我们自己。但我们也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只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首先必须找关系开后门。我们得找到一个肯帮我们的人,这个人有心不够,还得有权。我们开始四下打探,这中间还得提防着邻居破译我们的计划,坏了我们的好事。

几个月下来,终于有了一丝线索。姑姑提到她有个同事是这地方的人,他父亲是个退休的县长。不过这老人既非共产党,又非国民党,乃是所谓的〃民主人士〃。起先听来希望并不大,但母亲说不妨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她买了礼物,乘上公共汽车,直奔老人家中。

夜幕降临,母亲回来了,精疲力尽,却喜上眉梢。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腿,说我们踏破铁鞋,这下算是找对了人,老人几乎认识当地政府的所有官员,有些是工作关系,有些则是私交。亲朋戚友,老上级,旧下属,没有他不熟的。这种〃地头蛇〃,强龙都压不过。

地头蛇?后来我拜访了老人,他其实慈眉善目,他帮我们完全不是为那点儿礼物,实在是出于同情。但其他那些在我回城文件上盖章的大小官员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即便有老人出面,母亲还得不断地送礼求情。她的健康出现问题时,便由我出马,她在幕后当顾间。

就这样,我上了两年的家庭大学,倒同时学了两个专业。英语是其一,如何跟官员打交道是其二。等到我把所需文件盖满了章,一切打点停当,我已然是一个娴熟的后门专家了。

现在我面临最后一道关卡。我得回到凉水泉,将户口从严的手中拿出来。我超假不归,严曾多次威胁说要好好惩办我。但我这会儿对付他,已是成竹在胸。以前我对严这类人是又恨又怕,现在我却用知识武装了头脑。知识就是力量,我的知识可归纳为以下几个要素:

对付有权柄的官员,你必须耐心,察言观色。说话进退留有余地,动之以情。最关键的是记住这些官员也是人,而不是神。他们看上去也许咄咄逼人,但他们都有自己的软弱之处。你得因人而异:对君子只需据理陈情,吁请他们高抬贵手。但这还得辅以关系,即使是正派的官员,也不愿得罪上级和同事。对小人则需动用〃大炮〃和〃手榴弹〃,他们才会缴械投降。70年代,送给官员最普通的礼物便是烟和酒。人们把烟戏称为〃大炮〃,把瓶酒叫作〃手榴弹〃。

于是我带了最精良的〃武器〃上路了:中华牌香烟和茅台酒。这还是一个亲戚帮忙给弄来的,他新近从秦城监狱放了出来,虽然还未官复原职,已经享有一定优待了,包括在北京那些特别的商店里购买商品。

我到得村里,决定先把严当小人来进攻一番。否则他会打官腔,摆架子,给我上纲上线,这就可能把事情搞糟,前功尽弃。要一步到位,我得把中华牌香烟送给他,这个牌子在中国是响当当的。事实上,抽中华牌在当时是身分的一种标志,只有少数高级官员才有机会抽上这种烟。我几乎可以肯定严以前从来没有碰过中华牌,且看他如何抵挡这一诱惑!他拿了这烟可以在别人面前摆谱,如果需要,他也可以转手当礼物去办他自己的事情。

天擦黑,我敲开严家的门。几句寒暄之后,我拿出两条大中华,放在炕上说:〃这是我从家带来的一点儿心意,请别见外。〃我脸上挂着笑容,把烟向他面前一推。

他在瞬间犹豫了一下,我看得出来。随即他便恢复了村里一把手的威严: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收。拿回去!〃

我当然不能就拿回去,但我也不能强迫他收下。一时间,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只得转身给孩子们发一些糖果,这没关系。

然而这当口外面却传来敲门声,又有几个知青上门来了。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像是把手伸到别人口袋里的小偷被逮了个正着,浑身冒汗,满脸通红,脑子一片空白。

知青进屋后坐了下来,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也只得陪着笑脸同他们打招呼。再偷眼望望炕上的香烟,那是我最糟的一场恶梦,嚯,奇Qisuu书网它们不见了!严用被子把它们盖了个密不透风。谢天谢地,我得救了!过了一小会儿,我站起来和他们说再见,这回笑得很轻松。这之后,奇#書*網收集整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严不但同意给我转户口,连两年前探亲假的路费都给我报了销。我大喜过望,终于把事情办成了。等我回去,我的户口就会迁人河北省的省会石家庄,现在我父母都刚刚调到那里工作。下一步我们再想办法打回老家去,不管大炮还是手榴弹,能用上什么用什么。加上父亲的关系,母亲的指点,我自己的努力,以及现在得心应手的一套理论和实践,我想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不在话下。我心中自有一把万能钥匙,不论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后门,打开它,昂昂然登堂人室,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如鱼得水,无往而不利。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袁,我最看不起的人。现在我又比她好到哪儿去呢?瞧瞧我自己!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卑劣的事不愿千?哭也好,笑也好,天真或坦诚,愤怒或喜悦,什么表情做不出?甜言蜜语,送礼行贿。如果我有先见之明,料到日后我会变得这般俗不可耐,我何必当初不走袁那一步,直接回北京呢?当我为学到这可恨的逢场作戏的〃知识〃而暗暗得意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失去了我的纯真,失去了二姨教给我的志气。我放弃了道德原则,放弃了做人的尊严。我变得面目全非。一旦走到了这一步,想回头都不容易。如果说这是我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进取必须付出的代价,也许真有些不值得。然而如果社会就是一口大染缸,谁又能披一身白纱从里面走出来呢?

半个月过去了,我即将永远告别凉水泉。不期然而然,我的心头掠过一种莫名的留恋。我会一连数小时四处漫步,试图把这儿的一草一木刻在记忆中。朋友们则没这么好的心境,他们讨厌这鬼地方。老宋一如既往,坚决不谈朋友。丽雅爱上了一个上海小伙子,他们相爱了好几年,直到他上大学才分手。

方有时和我一起散步。她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和上海郊区崇明县的一个农民结婚。这是她父母的主意,籍此调回上海。但崇明毕竟不是上海,方又不愿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起生活,我们左右盘算,究竟是留在这儿还是嫁陌生人,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我认为她既然声称不再会爱上这儿的任何人,莫若横下心来选择后者赌一赌。她果然这么做了。

方的户口于是转到了崇明,后来她进纺织厂当了工人。80年代她给我来信,说她这辈子陷于这样的婚姻,做这么一份工作,再无其它奢望,唯一的想头就是将来儿子会有出息,过得好些。我读了信,不由责备自己为最好的朋友出了个馊主意,谁料得到3年之后所有的知青都能返城呢?方也许能在上海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嫁一个心爱的人。

我的男朋友周对我的一去不复返又能说什么?他说他为我高兴,也许是真心的,也许不是。怎么说都已经无所谓,我们彼此的爱与不爱也无所谓。俗话说〃情势比人强〃,我们所处的情势决定了我们的爱情只能是当地人说的〃谎花儿〃,鲜艳一时,不久就被风雨无情地吹落,结不出一点儿果实。

其实凉水泉大部分知青的爱情故事都以分手告终。1979年,大批的知青返城,上山下乡运动土崩瓦解。恋人们挥泪道别,劳燕分飞。即使是同一城市来的知青最后也分道扬镳。有些人进了大学,其他的做了工人、营业员,或干脆在家待业。在农村,我们大家都是知青,一般命运,回到城里,便高低立现。

周在我离开凉水泉后一年后和香结了婚。知青回城潮涌来时,他们留了下来。这使我最终相信周是真心认为知识青年应该扎根农村。在他告诉我香对我们的联系不能释怀之后,我们不再通信,我渐渐失去了他的消息。

离开凉水泉之前,看到江和老隋我总是心戚戚然。他们对我和周的关系知根知底,过去他们为了撮合我们,费了不少心机,到头来还是帮了周的倒忙。因为他们的生活和不幸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又怎么能对他们说这些话?而这个家庭的艰辛今我十分难过,老隋的病没有治好,医院也无能为力了,只能让他出院呆在家里。我去看他时,他似乎认了命,而最担心的是他的4个孩子。有一次他问我:〃我死了以后,江要改嫁,孩子们怎么办?〃我又能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

花儿和她父母为我饯行。开始时大家有说有笑,可是到了说再见时,花儿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她痛哭了很久,似有满肚子怨愤要宣泄。我默默无言,任何劝解都显得虚伪。我走了,她还得在这里呆下去,呆一辈子。她的才华终被湮没,心梦难圆。过去我把这些梦想灌输给她,这也同样是我的梦想,我想和她一起流泪,但又怕这成了鳄鱼的眼泪。

在中国,人就这么不平等。城市居民剥削着农民,剥夺了他们几乎所有的机会。便是这样,城里人对农民也没有丝毫感激!城市居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对他们享受的种种特权视而不见,其实这些特权都是户口制度赋予他们的。他们却真的打心眼儿里相信他们睁眼来到这世上,就比农民高。我们这一代也许是唯一能打破这种偏见的一代,因为我们自己也曾身为农民。但最近几年,我看到即便我们这代也已把亲身经历抛诸脑后,他们一样把城市犯罪增加、空间变小等问题一股脑儿怪在农民头上。我只希望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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