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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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蜘蛛的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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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陈老师旁边的蒋老师教地理,陈老师高高瘦瘦,蒋老师却矮矮胖胖。两人都是单身汉,又都教辅课。〃文革〃前,蒋老师有两个特点广为人知,一是他的不修边幅,二是他上课从来不带讲义,只带一支粉笔。然而,很多同学都认为他是一零一中最有学问的教师,他的大脑袋里装满了地图和书籍。如果说蒋老师从前就颇得学生敬佩,那么〃文革〃开始,陈老师被打死,蒋老师受欢迎的程度却有增无减。到了1966年8月,红卫兵开始在全国大串联。出发前,人人都想从蒋老师那里讨得几条锦囊妙计,回来后,我们去找他聊天,回赠他几段路途的见闻,能借机在蒋老师面前显露一下我们的见识总让我们得意非凡,这样在8月到12月这段时间里,蒋老师的来访者络绎不绝,欢声笑语隔着宿舍楼的池塘都能听见。晚上,他房间的灯光总要亮到一两点。艺术给陈老师带来灾难,地理却给蒋老师以福祉。

1966年间,与那些对自己生命都把持不定的老师们比起来,我们学生突然威风了许多。即将来临的入学考试取消了,现在时间完完全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一转变非同小可,过去总是老师。家长、领导叫我们做这做那,学校的课程门门都是必修的,时间排得很紧:一天6节课,一星期上足6整天。将来上大学也自由不到哪儿去。大学毕业后,国家会给每个人分配工作,人人有只铁饭碗。不论你喜不喜欢,往往一干就是一辈子。

一夜间,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老师、家长、领导居然通通靠边站了,现在我们自己说了算,自己定计划,自己来执行。那么我们在学校该做些什么呢?课自然是不上了,就围在一起讲家史。当然在会上发言的全是干部子弟,其他人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吴的女生所作的发言。1942年日军扫荡华北抗日根据地,当时吴的哥哥只有几个月大。他长得可爱极了,白白胖胖的圆脸,跟他妈妈一样有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他妈妈管他叫宝宝。宝宝的妈妈日盼夜盼,就盼孩子的爸爸早点从前线回来看看他的第一个孩子。

爸爸未进门,日本鬼子先来了。吴的妈妈抱着孩子跑进了大山,跟其他人一起藏在一个山洞里。日军在搜山,越逼越近。这时孩子醒了,张嘴就要哭。他妈妈情急之下,只能用手捂住婴儿的嘴,若被鬼子发现,所有的人都性命难保。

孩子急了,本能地使出全部力气反抗。他的小脸憋得通红,然后发青。他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手,想把它推开,呼吸自由空气。他两条胖乎乎的小腿拼命乱蹬。他母亲万箭穿心,但她不敢松手,直到日本兵离去。而那时,孩子已经在她怀里变凉了。

吴哭了起来,我们也都掉下了眼泪。

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我能理解,还不是为了她哥哥。他死得这么冤,这么惨。他是父母的心肝宝贝,这么个白壁无暇的孩子,竞也被父母奉献给了革命。吴和其他兄弟姐妹也许都很聪明可爱,但怎么都比不上这个死去的孩子……

当然这不是那天我们和吴一起哭的原因。我们流泪是因为被父兄们的英勇奋斗、壮烈牺牲所感动。这样的家史故事我们听得越多,就越坚信:倘若我们允许革命倒退,国家变修,万恶的帝国主义和豺狼般的国民党就会卷土重来。就像30年代他们提出的口号那样,把我们统统斩草除根。那时他们不但会杀害我们的父母,连我们也不会放过,以绝来日复仇的后患。

我突然觉得这些同学比我的亲兄弟姐妹还亲,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今天我们在教室里一起流泪,明天我们在战壕里一起流血。〃文革〃前,我对他们毫不信任,把他们一个个都看成竞争对手,如今我却愿为他们中的任何人牺牲性命。

其实使我们热血沸腾的不是对死的畏惧,而是一种自豪感和使命感。毛主席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中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担在我们肩上。苏联和东欧已经改变了颜色,只有中国和阿尔巴尼亚还坚持马列主义。若我们拯救了中国的革命,我们就创造了人类的历史。我们要铲除官僚和腐败,取消一切剥削和特权,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党政机关……总之我们要让中国变得更加纯洁,更加民主,为全世界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为人类历史开创一条崭新的道路。

除了讲家史,我们每天就是骑自行车到北京各大中学校看大字报,参加群众集会。在这些集会上,林彪、周恩来、江青都曾露面作演说。我第一次听到〃红卫兵〃这个词是在6月下旬的清华附中,比大部分中国人听说这个词要早近两个月。一个多么教人为之神往的字眼!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自行车越骑越慢,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新概念。后来我们干脆把自行车停在一条小河边,当时我们三下五除二就把红领巾撕开,把撕出来的红布条缠在左臂上,像20年代的工人纠察队一样。这样我们就算造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工作组的反。打这一刻起,我们不经任何人批准就把自己变成了红卫兵。

街上行人很快注意到了我们的新装束:父母穿过的褪了色的旧军装,红袖章,帆布军皮带,绿军帽,女孩也像男孩一样把帽舌压得低低的。人群中有向我们微笑的,也有向我们挥手的,他们的眼神透着惊讶、新奇、激动和羡慕。我想我没有在他们脸上看到恐惧??那时还不曾有。

行人向我们微笑,我们也报以悦色,感到神采飞扬。我们的眸子闪亮,目光清澈,脸颊红润。每人都骑着一辆锃亮的新车,飞驰而过,军装、袖章被风吹得噗噗作响。当时自行车算是奢侈品了,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的。(父亲送给我一辆新车来表示他对〃文革〃的支持,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或者毋宁说是希望,〃文革〃能纯洁党的队伍,挽救中国的革命。)

时不时地我们同时按响车铃,散发出一长串的叮吟声。我们不是要行人让路,也不一定是想引起人们注意,仅仅想听那悦耳的铃声。铃声直上云霄,清脆欢快,像一群带哨的白鸽在蓝天上盘旋。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铃声竟成了一曲前奏,不久便引导出一场吞噬全国的暴风骤雨来。

1966年8月18日,我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头天晚上午夜过后,我们从一零一中徒步出发,拂晓前到达天安门广场。在黑暗中,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毛主席究竟会不会来,是悬在每个人心中的大问题。星夜璀璨,我们唱起了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我们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歌里,毛主席爱人民,他一定能听见,这可是我们的肺腑之音。

也许他真听见了,凌晨5点,东方将明,像奇迹般他突然走出天安门,走向广场,和他周围的人握手。广场顿成欢乐的海洋,所有人都在叫〃毛主席万岁!〃我身边的女孩哭,男孩也哭,我热泪奔涌,视线模糊,看不真切。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城楼太高了,我们在下面的观礼台看不清楚。

于是我们热切地齐声呼喊:〃我…们…要…见…毛…主…席!〃他听到了,走过来站在天安门一角,向我们挥手。这下我可看清楚了,他一身绿军装,戴着红袖章,和我们一模一样。我热血沸腾,和广场上百万人一起雀跃欢呼,那一刻,小我不复存在,一切人我之间的障碍都不复存在。我像一滴水终于汇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奔腾澎湃,永不止息。我不再孤独。

当晚,我们自发地在一零一中狂欢庆祝。篝火旁,人人都扭起了秧歌。没人害羞,没人怕自己跳得不好。到这会儿,我们已经40多个小时没合眼了,我却仍感到精力充沛,别人也毫无倦色。跳了几个小时的舞,我又一路骑车回家,跟父母分享这巨大的幸福。这些日子他们也不怕半夜三更被我吵醒了。事实上,他们还叮嘱我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都要叫醒他们,告诉他们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新动向。

见到毛主席极大地鼓舞了我的革命热情。第二天,我们几个红卫兵伙伴在一起开会,研究下一步行动。如果我们热爱毛主席,光叫口号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得采取点儿行动。可是采取什么行动呢?到了这会儿,一零一中的老师都已批过了一轮,有的进了牛棚,连老校长王一之也被拉下了马,因为她与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有牵连。在校园里我们已找不到什么对象可供造反的了。于是有许多红卫兵冲出校门到社会上去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我们怎么办?破〃四旧〃吧,可是得先找到目标。我建议去附近的饭馆儿移风易俗,大家都说好,一行人跳上自行车,绝尘而去。

饭馆里的食客见一彪红卫兵突然闯了进来,不由一阵紧张。到了8月,人们开始害怕这些呼风唤雨、到处制造红色恐怖的年轻人了。饭店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盯在我们身上。

我向前迈了一步,煞有介事地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接着我就开始即兴演说了:〃同志们,今天的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们不能浪费粮食,我们尤其不应该像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那样让人伺候。从现在起,想在这个饭店吃饭的人必须遵守新的规则:一、自己去窗口拿饭菜;二、自己端到桌上来;三。自己洗碗洗碟子;四、要的饭菜必须吃完。否则,不准离开饭店。〃

我一边说,有几个顾客一边开始变色,额头都渗出汗来了。他们点了大多菜,现在他们得在红卫兵众目睽睽之下吃完所有的饭菜,这可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事儿。不过顾客们没人敢跟我们争辩。顶撞一群霹雳火似的红卫兵,那他真是活腻了。于是他们个个埋头猛吃,肯定有人为此得了消化不良,但我觉得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在饭馆儿摆谱,点了饭菜吃不完,浪费劳动人民的血汗。这下给我们逮住,让他们丢丢丑,下次接受教训!

就在我和战友们在饭馆儿破〃四旧〃的同时,其他红卫兵正在全市范围内进行着声势浩大的抄家活动。一时间捷报频传:红卫兵抄出了枪支弹药、变天帐、金条外币、黄色书刊等等。听到这些消息,我那个小组的同学坐不住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抄家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我也没往深里分析,只道:〃我们在饭馆儿闹革命,不也有很多事干么?〃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大街上被一个老太太拦住,她叫我们跟她一块儿去一户大资本家的家中破〃四旧〃。对此我们却也不好拒绝,于是跟她去了一位知名华侨的家里,原来她所谓的〃四旧〃只是一些花花草草而已。

我们走进一个偌大的院子,庭荫蔽日,碧叶飘香,芋绵婀娜的竹子倚着太湖石,鹅卵石曲径通幽处,兰菊丛生。回廊边,有一架藤萝,古色古香的鱼缸里,金鱼在睡莲下悠游……

奇怪!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来过,为什么似曾相识?难道我在梦里到过这个院子?……

我进而恍然大悟:这个院子十足像是奶奶家的格调。奶奶的家恐怕早被人抄过了,可能还抄了不止一次。还在那儿住么?有没有被赶出去呢?现在不知她身体怎么样了,还有那些花,她和姑姑种的那些牡丹月季……想这些又于事何益!我现在反正也帮不了她的忙,她是资本家,我是红卫兵,得跟她划清界线。

眼下的问题是拿这些花草怎么办?砸烂它们!连根儿拔了它们,再踏上一只脚?花鸟鱼虫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未来的新世界里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我的伙伴们都已经动手了,我可不能落后。

于是我举起一个花盆,朝太湖石摔过去,乓!声音震得我心一跳。别怕!万事开头难。乓!乓!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不就砸起来了,我还可以再砸下去。说真的,摔花盆原来这么解气!以前谁又会料到呢?……

摔了一会,我们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我们勒令花园的主人在三天内自己把剩下的花草处理完,并保证几天后一定会回来检查。就这样我们扬长而去,身后是一片狼藉,破瓦碎砾,落英残茎。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

回家的路上,钟馗遇上了捉鬼的:我被一路不认识的红卫兵迎面拦住,他们指着我的长辫子说这也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我环顾四周,当街两边的红卫兵手里都拿着剪刀。任谁留了长发或头发带了卷儿的,都被他们一一喝止。随即操起剪刀,在周围看热闹孩子的嘘笑声中,当场三下两下把头发剪短。我不由涨红了脸,在街上被人剪头发真是太丢丑了。我于是求他们,保证一回家马上就自己剪。他们放过了我。作为权宜之计,我当即把辫子盘在头上,用军帽遮得严严实实。

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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