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
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
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词。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象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象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
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象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
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作主。』
『也由不得我作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
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象『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象
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得,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象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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