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
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
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
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
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
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无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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