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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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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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陪我走走吧,我心里也闷得慌。”

※※※

金汝林跟着铁麟,信马由缰,漫无目标,不知不觉地过了东关浮桥,又来到了古城大街上。与人潮如涌的通州大街相比,这里显得冷清多了。偶或有一两个匆匆而过的生意人,连道路两边的摊贩都懒得吆喝了。土墙蹲着眯缝着眼晒太阳的老头儿,篱笆后面张望着抱着孩子喂奶的女人。再有,便是几只闲鹅伸着脖子羞答答地迎接着远来的客人。

金汝林问:“铁大人,还记得那家小角落酒馆吗?”

铁麟说:“当然记得。”

金汝林说:“要不要去喝两杯。”

铁麟说:“也好,为了救你,到现在本官还没吃早饭呢。”

金汝林说:“那就罚下官请客吧。”

已经到开饭的时间了,小酒馆里却只有一两桌客人静悄悄地喝酒。金汝林头前引路,又坐在了那张靠窗子的桌子上。金汝林很熟练地点了几样菜,又让人拿来一瓶湾酒,亲自给铁麟斟满,郑重地说:“感谢铁大人救我脱出了虎口。”

铁麟笑了笑,饮了一口酒,也郑重地说:“汝林,看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久留之地了,还是早做打算吧。”

金汝林说:“有铁大人在,卑职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铁麟叹息说:“就怕到时候本官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金汝林说:“有这么厉害吗?难道还反了他们不成?”

铁麟深深地喝了一口酒,咂摸着滋味,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的桌子上多了两个人,一阵嘁嘁喳喳的谈话声引起了铁麟和金汝林的注意,听得出来是江湖上的“盘海底”:

“天有多高?”

“天空生得巧,凡人不知晓,腾云上九霄,问问张果老。”

“地有多厚?”

“凡人地上走,不知有多厚,借来量天尺,方知地多厚。”

“世上有多少人?”

“大哥地上坐,小弟地上行。”

“天地何时起,人从哪里来?”

“天地自盘古起,天为父,地为母,日为兄弟,月为姐妹,人从父母来。”

“天姓什么?地姓什么?”

“天姓兴,地姓旺。”

“有何为证?”

“有诗为证。”

“何诗为证?”

“兴旺堂前走,日月照乾坤,才分五行中,八卦定君臣……”

铁麟把身子朝金汝林靠了靠,悄声问:“是青帮吗?”

金汝林摇了摇头:“我看像洪门的人。”

铁麟心里一动:“洪门?”

金汝林说:“有点儿怪,洪门大多活动在南方,很少见到他们到漕运码头上来。”

铁麟点了点头说:“金风未动蝉先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金汝林没有听懂铁麟的话,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铁麟痛心地说:“眼下西方列强都看准了中国这块肥肉,把坚船利炮都架在我们脑门上。当今奸臣当道,卖国自保,无论是国外虎狼还是国内反贼,都看出了朝廷的软弱可欺。自古弱肉强食,看来战火难免,天下大乱难免啊……”

金汝林听得毛骨悚然:“您是说,他们是冲着朝廷来的?”

铁麟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便闭上了嘴。金汝林见关乎当朝大事,也不便多嘴。两个人又闷头喝起酒来。一个女乞丐悄悄移到他们桌边,伸出一只碗轻声乞求着:“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金汝林不耐烦地挥赶着:“去去去……”

铁麟却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个女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唐大姑。他急忙把一盘肉端起来倒在唐大姑的碗里,唐大姑凑上前答谢着:“这位先生好心肠,好心必有好报。”

铁麟又将桌上的米饭倒进唐大姑的碗里。

唐大姑将碗放在桌角上,贴着铁麟的耳边说:“他们……那个蔫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对吧?”

铁麟知道她指的是许良年,只好点了点头。

唐大姑又问:“你把那个匣子送给皇上了,对吗?”

铁麟心里一阵刺痛,可是他能跟唐大姑说什么呢?

唐大姑又说:“我替黄槐岸谢谢您了,我要走了……”

铁麟问:“你要去哪儿?”

唐大姑说:“家里还有80岁的老公公和瞎眼婆婆呢……”

铁麟的眼睛潮湿了,心里一阵发酸。

唐大姑端着讨饭碗朝外走去。

铁麟轻声说:“请等一等。”

唐大姑又转过身来。

铁麟朝怀里摸了摸,尴尬地问金汝林:“你带着银子吗?”

金汝林明白了铁麟的意思,掏出了一张50两银票,递给唐大姑。

铁麟说:“这是我向你借的,回去还给你。”

金汝林说:“瞧您说哪儿去了,卑职也该好好谢谢唐大姑的。”

唐大姑却没有接金汝林的银票,看了看金汝林说:“这位先生有点儿眼生……你别说话……我也不问了……不过你也得走,赶快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唐大姑说完,挺着身子朝外面走去。

铁麟和金汝林面面相觑,心里充满了疑惑。

※※※

又是一个晴空朗日的早晨,枝头鸟儿啁啾,窗外花儿正红。可是书房里的铁麟却觉得天气阴沉得喘不过气来。孙嬷嬷几次打发夏草叫他去吃早饭,他答应着却总也没有动。实际上他是没有胃口,胸口像堵着一团发了霉的棉絮,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吃不下。

他在书房前来回踱着,突然眼前一道电光石火,苦闷的内心中烧起了一星灵感,他疾步走到案桌前,抄起笔来,饱蘸浓墨,唰唰写下了一首诗:

生如苦旅死如归,

何必争先恐后随。

雉翎未加心先老,

华屋初建鬓已灰。

但得花好勤邀月,

莫等枝黄空对杯。

且看今日名利场,

三十年后还有谁?

写完了,他又从头读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便放下笔思量起来。他想把这首诗送给一个朋友,一个志趣相同的朋友,一个能理解他心境的朋友。这个人应该是谁呢?他想到了龚自珍,龚自珍是他认识的人中惟一把官场看透了的人,也是惟一辞官而去的人。可是龚先生已经做古了,就在他们在大光楼上为他设宴送行后不久,龚自珍便在自己的老家病故了。想来,这又是一件让他痛心的事情,铁麟的天空又阴霾起来……

这时候曹升进来了,说夏雨轩大人带着几个朋友来拜访,问见还是不见。夏雨轩来了当然要见了,人在心境不佳的时候朋友便是最大的慰藉。只是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些什么人。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铁麟急忙迎在门前。夏雨轩带来的是周三爷和他的小娘子燕儿,这一老一雏总像一对鸳鸯似的形影不离,令人羡慕得心头发痒。周三爷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夏雨轩向铁麟施礼,周三爷和那个眼熟的年轻人却要跪拜,铁麟急忙拦下:“快请进快请进,这是在本官的书房,一切官礼统统免掉。”

几个人进了铁麟的书房,立刻吩咐曹升倒茶伺候。

周三爷却没有坐,非常恭敬地对铁麟说:“铁大人,今日夏大人带着我们到府上打搅,非常冒昧。原本该先请示的,只是来不及了。老夫今日来,一是辞行,二是赔罪。”

铁麟惊异地问:“周三爷这些话从何说起,本官怎么听不明白?”

周三爷说:“那就先说赔罪吧,铁大人,您还记得他吗?”

铁麟顺着周三爷的手势,将目光转向了他后面的那个年轻人说:“打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只是……我的记性太坏了,非常抱歉。”

周三爷哈哈大笑起来,对那个年轻人说:“我说什么来的?人家铁大人是大人大量,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人家连记都不记得你了,还能有什么仇呀恨的。”

铁麟说:“周三爷,您可越说越让本官糊涂了。什么又是赔罪,又是仇呀恨的?”

夏雨轩接过话茬儿:“还是让我说吧,铁大人上次您过生日的时候,就是在外面的客厅里,我带来一个给您画像的人。那件事弄得我心里别扭了很长时间,都怪我多事……”

铁麟一下子想了起来:“噢……原来是顾先生啊,顾先生请,请坐。”

顾全红着脸说:“铁大人,晚生顾全今天是特意让夏大人和周三爷带着来向您请罪的。”

铁麟说:“顾先生清风傲骨,不侍权贵,铁麟钦佩之至,何罪之有?”

顾全依然非常愧疚地说:“铁大人不要再取笑晚生了,都怪晚生轻薄肤浅,沽名钓誉,错怪了铁大人。晚生做了那件事以后,受到了许多朋友的斥责。这两年铁大人在漕运码头上的高风亮节晚生又耳闻目见,实在是惭愧之至。”

周三爷补充说:“顾全说的也是实情,总是说对不起铁大人。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重新给铁大人画张像,将功赎罪。画像早就画好了,前些天想托夏大人带着给您送去的,夏大人说那些日子您正忙着,不方便,一直拖到今日……”

说着,顾全上前将手里的画像恭恭敬敬地呈送到铁麟面前,铁麟接过来。夏雨轩立刻将画像要过来,后退两步当众打开。铁麟立刻觉得书房四壁生辉,画面上的铁麟神形俱佳,深邃老练,又透出一副英姿豪气。

铁麟的脸色却渐渐地阴沉下来,对顾全说:“顾先生,谢谢你,可惜啊……如今的铁麟真的没脸了。”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愣了。看铁麟的表情,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可越是认真,别人越是不好说什么。一时间出现了非常尴尬的局面,过了半天,周三爷才说:“铁大人,您过歉了。”

铁麟依然郑重地说:“本官说的是实话。顾先生,两年以前您给我画了一张没脸的肖像,本官虽然没有怪罪你,可是心里也有几分不服气。觉得你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忠奸贤愚,似乎但凡当官的就都不清白,一个好人也没有。本官当时就想让你见识见识,我铁麟到底有脸没脸,自有历史来公断。可是今天,本官可是没有这个底气了。”

周三爷小心地说:“铁大人,刚才您说老夫的话让您不明白,可是您这番话也把老夫说糊涂了。”

铁麟说:“老前辈果然不明白,本官也不做解释了。人心自知,天知地知。好了,再说说您辞行的事吧?”

周三爷伤感地说:“我们要走了。要一起走,燕儿,还有老夫这位表大舅兄……对了,忘了说了,连夏大人也还不知道。顾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燕儿的表兄,亲表兄,在通州正巧遇上了,也是感天动地,上辈子积下来的缘分。”

铁麟说:“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这奇迹恐怕只有在周三爷身上才会出现。你们要去哪儿?”

周三爷说:“山东荣成,回燕儿的老家。”

铁麟说:“周三爷在通州不是住得很好吗?最近又为运丁们修了义冢和庵堂,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周三爷叹息着说:“一是老夫年纪大了,总要找个养老送终的地方,燕儿这孩子对老夫很好,老夫没白疼她,最后这几年有她照顾,就是老夫的大造化了。这二呢,漕运码头上老夫呆了一辈子了,深知这里的深浅冷暖,老夫早有金盆洗手之心了,所以才把最后几件该做的事做完,也就身无牵挂了。”

铁麟听了周三爷这番满含风霜的话,颇有同感,不禁说:“三爷想退出江湖过几年清静日子,实在令本官羡慕,只是该备杯薄酒,给三爷送行才是……”

周三爷说:“不用不用,我们临走之前能见上铁大人一面,已经非常满足了。好了,谢谢夏大人带着我们来,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周三爷带着燕儿和顾全走了,夏雨轩却留了下来。他站在桌前,认真看着铁麟那首墨迹未干的诗作。

铁麟无限感慨地说:“走了,周三爷也走了,金汝林走了吗?”

夏雨轩点了点头。

铁麟继续说:“都走了,陈天伦走了,戎儿走了,陈日修老夫妇走了,唐大姑也走了……雨轩,你说,这漕运码头上怎么留不住人呢?”

夏雨轩说:“铁大人不必太伤感,向来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说不定明天下官也该离去了。”

铁麟说:“要先离去的该是本官。我已经嗅出味道来了,这漕运码头上恐怕容不下我了。”

夏雨轩说:“看出来……”

铁麟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夏雨轩指着那首诗说:“大人这首诗便有思退之心。”

铁麟说:“有思退之心管什么?你说,我能退吗?我退得了吗?”

夏雨轩深有同感地说:“官身不由己啊,往上爬难,往下退更难。”

铁麟说:“其实,难也没有可难的,要是能像龚自珍大人那样拂袖而去,倒也痛快。只是自己的屁股要自己擦干净,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来填平。”

夏雨轩说:“大人说得对,这大通桥的掺假案还得靠大人才能查清楚。您要是走了,这就变成了无头案,陈天伦的冤枉便永远没有人为他昭雪了。还有……牵连到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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