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麟郑重地说:“这造假的黑窝之所以这么猖獗,就是有坐粮厅给他们撑腰,所以我才撇开他们,把你们拉来。”
金汝林看了看夏雨轩,夏雨轩看了看金汝林,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窗外,又飘来了花船上那淫荡的歌声:
站在船头盼佳期,
纵有那山青水也秀,
也免不了那九曲愁肠。
想当初,海誓山盟在芙蓉帐,
到如今,恩爱却只在船台上。
欲弹琵琶诉衷曲,
未曾开口心已伤,泪珠儿洒进大运河,
流啊流啊一直流到郎身旁……
※※※
此时此刻,陈天伦和甘戎正在执行着一个特殊的任务。这是仓场总督铁麟直接下令给陈天伦的,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特殊的任务居然是由甘戎来协助他,这也是仓场总督的命令。
现在,两个人走在河西务大街上,这是北运河畔一个有名的古镇。街道两边,铺面一家连着一家,摊位一个接着一个。虽然不是集日,却依然显得非常繁华热闹。
陈天伦和甘戎一起走着,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闲逛着。甘戎依然是一身男装,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顽皮样儿。一会儿跳到陈天伦的前面,倒退着跟他急扯白脸地争辩着什么;(奇*书*网^。^整*理*提*供)一会儿又跑到陈天伦的身边,拉拉扯扯地让他看这看那。陈天伦不理睬她,她却得寸进尺,非要看看陈天伦的军粮密符扇不可。
陈天伦说:“大庭广众之下,我怎么能随便把密符扇拿出来呢?”
甘戎说:“我躲在一边偷偷看看还不行,别人看不见。”
陈天伦说:“那也不行,码头上有规矩,密符扇是密不示人的,否则还叫密符扇干什么?”
甘戎说:“我又不是外人,我偏要看。”
陈天伦骗她说:“我没带在身上。”
甘戎说:“我不信。你不是说,在整个漕粮上坝期间,都要人不离扇,扇不离人吗?”
陈天伦说:“今日咱们不是没在码头上吗?”
甘戎还是不信,朝陈天伦的腰间摸索着。
陈天伦躲避着:“别摸摸索索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甘戎说:“你把密符扇拿出来我就不搜你了,快点儿拿。”
陈天伦说:“我真的没带。”
甘戎说:“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扇袋是谁给你绣的?”
陈天伦有点儿心虚了:“什么扇袋?”
甘戎说:“别装傻,就是装密符扇的那个扇袋。”
陈天伦狡辩着:“那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扇袋吗?”
甘戎说:“普通的扇袋?得了吧!丝绸的,上面还绣着一枝腊梅,对不对?”
陈天伦一下子傻了:“你……你什么时候看见了我的扇袋?”
甘戎哈哈大笑起来:“哼,你还想瞒我?告诉你吧,我是开了天目的,什么都看得见。你还说密符扇没带,真的没带吗?”
陈天伦说:“真的没带。”
甘戎拍着陈天伦的胸脯说:“别说谎了,你的密符扇就在这儿。”
甘戎一拍,果然正好拍在陈天伦的藏在怀里的密符扇上。这姑娘真神了,她怎么知道的?
甘戎逼问:“还把那枝腊梅贴在胸口上,挺忠贞呀,快点儿交代,藏在你心里的人是谁?”
陈天伦的脸红了。
甘戎更加得意起来……
陈天伦今年二十有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这个国子监的监生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深知男女授受不亲的圣训。开始的时候,跟甘戎在一起总觉得别扭。一个手执密符扇的军粮经纪,在码头上也是个喝三道四的人物,身边总跟着一个疯疯颠颠的女孩子,这像什么话。知道的这是仓场总督的女儿,不知道的会把他陈天伦看成是什么人。就算有人知道他身边的是仓场总督的女儿,又会怎么想他?这不是明摆着引诱豪门少女,攀缘权贵吗?
身边跟着个女孩儿不舒服,可也不能赶她走,赶也赶不走。兰儿没有找到的时候,她总是借口让陈天伦帮助她去找兰儿。可是如今兰儿找到了,她索性不找借口了,说来就来,来了就跟着他到处闯,影子似的。久而久之,陈天伦便慢慢地习惯了。何止是习惯,假如有几天甘戎没有露面,他心里还空荡荡的,甚至是乱糟糟的,生怕出了什么事。他倒为甘戎担心起来,你凭什么那么关注人家?
陈天伦还不懂得爱,他还没有尝到爱的滋味儿。作为一个读书人,他知道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渴望自己能有待月西厢的幸运。可是,他了解得更多的还是男婚女嫁那很实际、很现实的常规。他对甘戎不敢有任何希图,连想都不敢想,连想都不要想。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个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女儿,一个是普通百姓的儿子。一个是吃铁杆庄稼的满族贵胄,一个是苦巴苦曳的汉族穷书生。就算他们能相爱,中间也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好在甘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是着男装。甘戎性格就像她的名字,喜欢戎装在身,更喜欢腰挎一柄龙泉宝剑,装扮成一个行侠或侠女的样子。每当在这个时候,陈天伦就把她当成一个保镖,当成一个随从,心里油然升腾起一股豪迈感。
还有让陈天伦不能接受的是,甘戎常常叫他天伦哥。每当他听到这种称呼的时候,心里便痒痒的,酥酥的,受不了。这声音好熟悉,好亲切,好动听。可是这声音不该从甘戎的口里发出来,那是雪儿的声音。
夏雪儿从山东老家来到通州的时候,刚刚13岁。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正是豆蔻初开,无忧无虑的时候。陈天伦那时正在府学读书,整天价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夏雪儿把他当成大哥哥,天天小尾巴似的追着他,甩都甩不掉。而那张小嘴更是梆子似的不停地叫着:“天伦哥哥,天伦哥哥……”
夏雪儿就是在这样追着他、叫着他的欢乐中慢慢地长大了。长大了便再也没有这种欢乐、这种纯真、这种无忧无虑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先是大人们的心变了,对夏雪儿有了种种限制。有时候,雪儿隔着院墙听见陈天伦的声音,风风火火地追出来的时候,她的母亲总是严厉地把她喊住,不许她再跟着陈天伦疯跑。每当她小梆子似地喊着天伦哥哥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叮咛她要斯文些,别有人没人地都这么大喊大叫。雪儿的行为受到了约束,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了,陈天伦回到家里像是失去了什么。他见不到雪儿蹦蹦跳跳地迎上来,拉着他做这做那、说这说那了。雪儿还是见得到的,他再见到的雪儿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见了他还没开口脸却先红了,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也是低着头,不再是小鸟儿一样地向他扑过来,而是非常客气地给他倒洗脸水、给他斟茶,甚至还像大人那样问他冷不冷呀,饿不饿呀。虽然他觉得这依然是一种关心,却让他觉得雪儿离他远了。远得连眉眼都模糊了。
他还记得,他刚刚接过军粮密符扇当上军粮经纪的时候,全家人都为他高兴,街坊四邻的伙伴儿们都争着设宴祝贺。虽然他志向绝不在于一个小小的军粮经纪,但是在漕运码头上,能像他这么年轻就当上军粮经纪,差不多比中了举还值得庆贺。因为这毕竟是个比举人甚至比进士还要实惠的一个差事。可是,就在那些天里,他却见不到雪儿。加上他每天要给父亲请医抓药,又加上后来出现了兰儿的事,再加上夏雨轩当上了通州知州,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可雪儿却始终没有露面。为什么呢?那些天他太忙、太乱、太操心,没时间多想。直到雪儿和母亲被接到州府衙门去住,他都没有跟雪儿单独呆一会儿。是忙吗?是仅仅因为忙吗?
直到那一天,就是开漕的那一天,他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故。他顿时成了英雄,成了名人,成了四处传颂的风云人物,雪儿终于露面了。她是跟陈天伦的父亲一起到大光楼前的,陈父是他的堂弟用排子车推着去的。开漕仪式结束以后,父亲还没有离开,雪儿也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他见了父亲,也见了雪儿。父亲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说什么好,雪儿的表情也是非常复杂的,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什么也没说,悄悄地塞给他一个扇袋。
这个扇袋上确确实实绣着一枝腊梅,就是现在甘戎逼着他拿出来的这个……
两个人争着闹着往前走,穿过河西务大街,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进了一条窄窄的斜街,这便是有名的造假一条街……
街道两旁是一扇扇黢黑破旧的小门,还有一扇扇神秘莫测的窗口。小门半开半闭,窗口忽启忽合。门前都站着人,或抽着烟的男人,或纳着鞋底儿的女人,或交头接耳的老人,或鬼鬼祟祟的孩子。无论什么人,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进入这条街的行人,特别是外地模样的人。
陈天伦低声叮咛说:“记住,咱现在是运丁,别露出马脚。”
甘戎说:“你放心吧,从现在起我绝不跟你闹了,我就是你的随从。”
陈天伦突然停住了脚步,把身子贴在墙边,偷眼向后面瞧着。
甘戎也警觉地将自己隐藏在陈天伦的身后,小声问:“怎么了?”
陈天伦说:“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甘戎问:“什么人?”
陈天伦顺着墙根往后挪动着,一个拐弯处闪过一个身影儿。陈天伦刚要追上去,那身影却狸猫似地消失了。
甘戎问:“看清是谁了吗?”
陈天伦说:“像是常书办……”
甘戎说:“常书办……就是坐粮厅的那个常书办吗?他来干什么?”
陈天伦说:“是不是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
甘戎说:“可能吗?连夏叔叔和金汝林都不知道,谁又能走漏消息呢?”
陈天伦说:“或许他是无意中看见我们的。”
甘戎想了想,还是一脸的茫然……
※※※
大运河的游船上,铁麟和夏雨轩、金汝林依然兴致勃勃地喝着酒。外面的花船上,妓女们依然恬不知耻地跟他们调笑着。碧水滔滔,一天秋色,两行大雁列队南飞,千帆漕船争先北上,大运河喧闹得云飞浪卷。
陈天伦和甘戎登上了游船。
两个年轻人满脸通红,气喘吁吁。铁麟让他们坐下来先喝口水,陈天伦却迫不及待地把一个个桑皮纸包儿掏出来,摆在船蓬里的小桌上。
夏雨轩和金汝林紧张地看着。
陈天伦一边打开着纸包儿一边解释着:“这是往稻谷里掺的糠秕,这是往小麦里掺的麸皮,这是往白粮里掺的砂石,这是往小米里掺的胶泥,这是往黑豆里掺的煤渣,这是往大麦里掺的石灰……还有这些:五虎,下西川,九龙散……”
夏雨轩奇怪地问:“这不是草药吗?”
陈天伦说:“是草药,把这些草药掺和在稻谷里,不但能使稻谷吸水膨胀,干瘪的能变得鼓圆,还能使稻谷色泽鲜亮,陈稻强似新米……”
夏雨轩又问:“这些东西都是在市场上公开卖的?”
甘戎抢着说:“河西务的整个一条大街,一家挨一家,一摊接一摊,成了专门造假贩假一条街,不但公开地卖,还负责掺和调兑,送货上船。”
铁麟说:“夏大人,这可是发生在你地面上的事。要不是亲眼所见,本官也不会相信。”
金汝林问:“这么说,大人您亲自到那个造假市场上去过?”
铁麟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几天,我差不多把那条街上的每一扇门都敲开了。一家家都拉着我不放,他们还以为会从我身上发一笔大财呢。金先生,你对通州这个地面熟,我问你,你说这个造假市场存在多长时间了?”
金汝林摇了摇头说:“实在是不曾听说过。”
铁麟又问陈天伦:“你说呢?”
陈天伦说:“听我父亲说,他当军粮经纪的时候就听说过,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铁麟说:“这么说,这个造假市场至少有几十年了吧?几十年来,京城官员领的俸米,八旗官兵吃的军粮,还有包括北京百姓的嚼谷儿,都是这些掺了糠秕,兑了砂石,还拌了草药的粮食。你们说,怎么就没有人管管这事,问问这事呢?难道仓场总督还有坐粮厅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聋子瞎子,还是昧着良心容忍这个造假市场的存在?”
夏雨轩气愤地说:“简直是目无王法。”
铁麟说:“何止是目无王法,简直是寡廉鲜耻!做这种事的人,连起码的人味儿都没有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大运河如此藏污纳垢,漕运如此腐败透顶,各级官吏如此姑息养奸。你们说该怎么办?”
甘戎抢着说:“要我说,对这些祸国殃民的强盗得杀,得砍,得让他们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铁麟嚯地站起身来:“夏雨轩。”
夏雨轩急忙起身:“下官在。”
铁麟命令着:“你马上到漷县镇,将你的三班衙役和两镇巡检带到河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