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夏雨轩回敬金简三杯,各位也都陪着喝三杯。接下来是许良年敬夏雨轩,夏雨轩回敬许良年。许良年敬金简,常书办敬金简、许良年、夏雨轩,徐嘉传敬金简、许良年、夏雨轩、常书办……就这样,车轱辘来回转,酒桌上觥筹交错、酒话连篇、热闹非凡。一时间,花枝巷雅座里再也没有花香花影花语花情,满屋里蒸腾着浓烈的酒气,呛得人睁不开眼。再看看四个朝廷的五品大员和大权在握的书办,一个个满脸通红,眼睛冒火,唾沫横飞,一片极其忘我、放浪形骸的张狂之态。
就在这乌烟瘴气中,又上来了两道菜。一盘是驼峰,一盘是鹅掌。小伙计端上菜来报了菜名,席上人的心思都在酒上,谁也没有注意,连怎么烹制的都没有听清。
常书办却是个执著的美食家,他趁着大家打酒官司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向夏雨轩介绍了这两道菜。常书办说:“把选好的四头骆驼拴在树上,然后用滚烫的开水朝驮峰上猛浇|奇…_…书^_^网|,将骆驼活活汤死,然后再把驮峰割下来烹制。这鹅掌呢,更是邪门,把64只白鹅关进铁笼子里,在笼子下面烧火。白鹅怕烫,就在铁笼子里你拥我挤地奔跑。怎么奔跑也逃不出铁笼子,直到鹅掌都被烧熟了,再把鹅弄出来,剁掉鹅掌,把整个鹅都扔掉……”
夏雨轩酒还没有喝多,开始时他还极有兴致地听着。听完以后,他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老天也实在是不公平,同是天赐的性命,怎这么多的性命都是供给人吃的呢?吃也罢了,还吃得如此残忍。这些性命在被吃之前,还要经受如此残酷的折磨,怎么这老天也不管一管呢?
想到这些,无论那驮峰和鹅掌如何美妙,他也绝无一饱口福的兴致了。更何况,现在酒精也确实把口舌都麻醉了,再好的东西也尝不出味道了。
夏雨轩如此,金简和许良年更是如此。酒席上,但凡美味佳肴,一定要抢先上来。酒喝起来,谁也不知道桌子上还有什么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酒上,在酒词酒话上,在张扬酒态上。还有更具魅力的东西能把人从酒杯上吸引过来吗?
有,当然有。
女人。
※※※
夏雨轩刚要再举杯敬酒,只见常书办朝门外把手一招,便风吹杨柳般地飘进来三个女人。虽已到了河开燕来的季节,但是春寒料峭,三个女人却过早地纱绸短褂,裸露着嫩藕似的胳膊和初雪般的酥胸。三个女人鸭子似地唧唧嘎嘎地进来以后,便觅食般地扑向三个坐在上首的男人:“哎呀金老爷、许老爷,还有这位眼生的老爷,我们姐仨给你们请安了。金老爷和许老爷怎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是又遇上相好的了吧?哎呀,也难得今日格还能把我们想起来,我们得好好陪陪您……”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径直扑向许良年,扳着许良年肩膀就往他的怀里钻。
另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人从后面搂住了金简,双手从他的上衣领口伸进去,摸索着他那肥肥厚厚的胸脯子:“瞧瞧,我们金老爷又上瞟了,瞧这肚子,怀孕8个月了,还是龙凤胎……”
另一个女人像是刚出道的,脸红红的,看着两个姐妹都放肆地纠缠起了男人,大概也想跟夏雨轩亲昵,可又缩手缩脚,犹犹豫豫。
金简怀里抱着娃娃脸,却还顾得上为别人着想,实在难得。他冲着常书办叫了起来:“怎么就来仨妞儿呀?你们两个怎么不找呀?”
常书办说:“还是三位大人尽兴吧,我们在一边伺候着。”
金简不高兴了:“什么话,我们吃饭你们可以伺候着,我们跟姑娘开心,你们掺什么乱?快快,再叫两个来。”
常书办看了徐嘉传一眼,徐嘉传起身,又朝外招了一下手。夏雨轩看出来了,姑娘们就在门外等着,这两个人就等着金简发话了。
两个姑娘挓挲着翅膀跑了进来,母鸡找窝儿一样往常书办和徐嘉传的怀里扎。常书办和徐嘉传也是此中高手,立即很自然地将姑娘拢在怀里。
这突然出现的5个窑姐儿,让夏雨轩感到很尴尬。读书人出入青楼娼寮,历来是件很风雅、很时髦的事。没有人干涉,也没有人笑话,中国文人许多凄凉婉约、感人肺腑的传世之作,都是在妓院和妓女身上获得灵感的。至于风流才子与风尘女子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大清有一条规矩,官吏不许狎妓。这个禁忌自从颁布那天起,恐怕就没有真正发生过作用。相反的,越是禁忌,越深诱惑;禁忌越严,泛滥越甚。连民间都有劝赌不劝嫖的古训,朝廷自然也有自知之明,到了以后,对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话又说回来了,管又能管住谁呢?连某些皇帝不是也微服出宫,到窑子里去尝个新鲜吗?
但是,禁忌总是禁忌,禁忌只不过让人做得更隐蔽、更巧妙而已。像金简和许良年这样大张旗鼓地席间招妓,夏雨轩还是第一次见到。站在他身边的小妓女放不开,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儿来,一时间竟然干在那儿了。
许良年看着夏雨轩身边的妓女,问:“还是个雏吧?”
他怀里的妓女说:“可不是,鲜嫩得很,一掐一股浆儿。”
金简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什么浆儿,是白的吗?”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说:“要白浆儿得掐老爷您。”
金简更加淫秽地说:“我的浆儿你掐可掐不出来。”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说:“掐不出来我就给您捋。”
金简怀里的妓女不干了:“得了吧,老爷是我的,凭什么让你给老爷捋,老爷还留着让我给他吹箫呢。”
金简拍着妓女的小脸蛋儿说:“瞧瞧,还是柳絮会伺候人。”
这时候,夏雨轩知道了金简怀里的妓女叫柳絮。让他奇怪的是,妓女们对这两位五品大官不称大人,而称老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金简和许良年跟妓女打情骂俏,夏雨轩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许良年已经看出了夏雨轩“娼道”不深,打不开局面,怕委屈了夏雨轩,便将自己怀里的妓女拎出来:“去,你去伺候夏老爷,上点儿骚劲儿,让那个雏儿来陪我吧。”
许良年怀里的妓女甩搭甩搭地扭过来,紧挨夏雨轩坐下来,藤萝似地往他身上攀缘着。
夏雨轩一边躲闪着,一边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藤萝般的妓女软软地说:“回老爷,我叫杜鹃。”
金简一听,高声叫起来:“哎,你不是叫小鹌鹑吗?怎么又叫杜鹃了?”
杜鹃调皮地说:“我就叫杜鹃。”
金简问:“那你不是叫小鹌鹑了?”
杜鹃说:“不是,就不是。”
金简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那盘鹌鹑蛋说:“这是不是你下的蛋?”
杜鹃说:“要是我下的蛋,也是老爷您的种。”
金简夹起一个鹌鹑蛋,举到杜鹃面前:“来,自己下蛋自己吃,这叫作骨肉还家。”
杜鹃躲闪着:“我不吃,还是老爷您自己吃吧,您吃了说不定还能下一窝儿小鹌鹑蛋呢。”
许良年说话了,像是下命令:“跟金老爷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快伸嘴把鹌鹑蛋接过来。”
杜鹃果然非常听话,张开鲜红的小嘴唇,接金简送上的鹌鹑蛋叼在嘴里。
金简说:“你要是不想吃,就给夏老爷吧。”
杜鹃立刻心领神会,伸过叼着鹌鹑蛋的小嘴唇,冲着夏雨轩的嘴边送过来。
夏雨轩实在不好意思,狼狈地躲闪着。
杜鹃却锲而不舍,扳着夏雨轩的肩膀,非要把嘴里的鹌鹑蛋吐进他的嘴里不可。
餐桌上一片哄笑。
夏雨轩突然心里一动:小鹌鹑这个名字怎这么熟呢?像是不久前有人向他提起过,谁呢?
第六章
铁麟的乳瘾又犯了,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心烦意乱,开始的时候还想吃奶,想他吃过的一个个或雪白或粉红或微黑的乳房,想留在他记忆中的各种各样的乳香。到后来,(奇*书*网^。^整*理*提*供)他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烦躁,心里像长满了荆棘。再到后来,他呼呼地冒虚汗,大口地喘粗气。他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孙嬷嬷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给他抚胸,给他捏背,给他擦汗,没有用。他后来连孙嬷嬷都厌烦起来,把她赶走。孙嬷嬷急得起了满嘴燎金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时候他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孙嬷嬷也劝他:“算了,何苦呢,还是再找一个奶妈吧。吃了大半辈子奶了,怎能说戒就戒呢?戒烟戒酒都那么难,何况戒乳?”
他心中有一个堡垒,这个堡垒是他用决心和意志建造起来的。这个堡垒为的是保全自己,固守自己,也为的是考验自己。当然,这个堡垒也是为皇帝和朝廷建造的。他要把对皇帝的忠心和报效朝廷的宏图大志保留在里面。有时候,他觉得这座堡垒坚如磐石、固若金汤;有时候,他又觉得这座堡垒脆如堆雪,顷刻即化。譬如现在他听孙嬷嬷劝他的时候,有多少次他都要脱口说让孙嬷嬷去办。但是,话到舌尖儿他又想起了皇帝,想起了朝廷。
孙嬷嬷不厌其烦地劝慰着他:“忠不忠皇上,干不干大事,不在于你吃不吃奶。忠臣也有眠花宿柳的,奸臣也有洁身自好的。男人嘛,谁没有点儿喜好。有喜烟的,有喜酒的,有喜女人的,有喜相公的,这都不是毛病。再者说了,这奶人人都吃,谁不吃?不过有吃的时间短的,有吃的时间长的。不能因为你吃的时间短就笑话吃的时间长的不是?”
任孙嬷嬷怎么说,铁麟就是不开口。他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似听非听,渐渐的竟安静下来。连他自己也奇怪,孙嬷嬷这些有悖于他誓愿的话却听着顺耳,丝丝入扣。
孙嬷嬷每天就是这样在他床边摸摸索索、絮絮叨叨,他入不得睡,孙嬷嬷也上不得床。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夜里陪伴他,白天还有那么多的家务要做,又加上甘戎丢了兰儿,来来往往闹得鸡犬不宁。孙嬷嬷终于病倒了,先是感冒,咳嗽,流鼻涕,昏头胀脑,后来竟发起了高烧。铁麟急忙让曹升给她求医煎药,精心调理。留在京城里的夫人听说了,又派来了两个丫环,一个夏草,一个冬梅,再加上甘戎的丫环秋叶也来了。仓场总督的后宅一下子人丁兴旺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今天要开漕,昨天晚上为了睡觉,他喝了一大碗枣仁汤。睡是睡了,可是脑子却一时一刻也没有休息,不停地做梦。说是做梦,其实与醒着无异。梦中套梦,梦外有梦。什么皇上在东暖阁接见他和林则徐呀,什么王鼎大人的和阗羊脂玉胡桃呀,什么沙竹巷的小院呀,什么唐大姑呀,什么小鹌鹑呀……还有兰儿,甘戎在疯疯颠颠地寻找兰儿……还有夏雨轩,那张大红请柬……潮水,汹涌澎湃,淹没了漕运码头,淹没了通州城,淹没了仓场总督衙门,淹没了他的暖烘烘的土炕……不是潮水,是声音,一股潮水般的声音,悠远、恢弘、气势磅礴……是钟声,暮鼓晨钟,钟声悠缓地响了起来,这种悠缓的声音要响17次。授人以时,催人早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进来的是冬梅,据说这是儿子甘瑞三年前从湖南衡阳买来的小丫头,买来时刚刚12岁。跟她同时买来的还有一个叫秋叶的丫头,比她大一岁,13。冬梅有点儿调皮,任性,但是细心勤快,会体贴人,被夫人留下了;秋叶天性活泼,身子灵活,又能歌善舞,被甘戎要去了。天知道甘瑞到湖南衡阳干什么去了,更难揣测当时他买这两个小丫头时的真实意图。反正回来以后便被夫人和女儿瓜分了,狼叼肉喂了狗,白忙活了。
冬梅小心地叫着他:“老爷,该起床了。”
铁麟听到了,却没吭声,他是无需吭声的。无论多么大的官,除非皇上和王爷,在家里都一律称老爷。
冬梅见他没吭声,站在炕前不敢动。她没有伺候过铁麟,甚至也没有伺候过男人。她跟铁麟不熟,见到他连头儿都不敢抬。叫他起床,伺候他穿衣服肯定是孙嬷嬷吩咐她的。
鼓楼上的钟声加快了,属于中速,中速要响18次。冬梅又叫了一声,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老爷,该起床了。”
铁麟无奈,只好哼了一声。
冬梅过来,将该换的衣服放到炕沿上。铁麟没动,冬梅也没动。两个人一个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一个站在炕前,低着头。
冬梅不知道该怎么给铁麟穿衣服,病中的孙嬷嬷只是告诉他去给老爷穿衣服,却没有告诉她怎么给老爷穿衣服。真是的,还用得着告诉吗?她当丫环的,难道还不会给主人穿衣服吗?她当然会,她来铁府三年了,每天都给夫人脱衣服、穿衣服、还要换衣服,这一套她熟悉极了。可是,那是夫人啊。夫人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给女人穿衣服不必避讳什么。而老爷是男人呀,她能像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