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就不见,免得寡人将他关入囚笼直接押送出境!”
“是!〃江简退出朝殿。
在他出去的同时,秦王政转向廷尉说:
“今后无论哪国使者来见,要是谈这件事,寡人不予接见!”
“不见来使,对派出国乃是项莫大羞辱,恐怕会引起战端。〃蒙武器奏劝谏。
秦王政冷笑一声说:
“正好,省得寡人师出无名,迟早是要决一死战的。”
“依臣之见,〃桓齮奏谏:“先安抚齐国使者,要他在迎宾馆多住几天,杀杀他的锐气,也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再召见时,不会提起此事。”
秦王政沉默不置可否。
左丞相王绾这时修乘机出殿,亲自劝告茅焦。
等他到达殿门口时,见江简和茅蕉正争执得热闹。
江简说:
“等会朝见大王,最好你不要开口谈此事,否则大王发怒,破坏两国邦交,不值得。”
茅蕉神情凛然地说:
“老朽来此就是为了这项使命,为了怕羞辱甚至是怕死,要老朽有辱使命,我办不到!”
王绾来到正好解危,他先向茅蕉行礼,江简赶快介绍。茅蕉也连忙见礼说:
“丞相亲自来排解,真是不敢当。”
“我不是来排解,而是来传达大王的话:囚笼全是敝国大臣,先生引以为鉴,大王决定在三天以后接见,望先生在这段时间作详尽思考。”
茅蕉指着囚笼里的大臣说:
“士可杀不可辱,秦王对外使不致敢如此!”
3
“士可杀不可辱,孩子,你这件事做错了!〃中隐老人对跪坐在几案前的秦王政说。
老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又增多几条,可是面色红润,两目仍然如电。
“他们不该管嬴政的家务事!〃秦王政虽年已二十五,做秦王已做了十二年,但在老人面前,举动言语仍同幼儿。
“孩子,王室的家务事亦就是国事,甚至是天下的事,大臣劝谏,邻国关心,亦是正常的。”
“那些人根本不是劝谏,而是藉此讨好太后,以待我们母子和好后巩固他们的权位,所以我乘机羞辱他们一番。〃秦王政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得意地笑起来。
“你不只是羞辱。〃老人也狡黠地对着秦王政笑,两眼注视着他,就像要看穿他整个人一样:“是不是?”
“老爹果然厉害,一猜就猜到我心里!〃秦王政说:“我已派人监视河南吕不韦的坟墓,看看哪些人胆敢去祭拜,我要将这棵大榕树的根整个清除。”
“大榕树?〃老人惊诧地问。
“吕不韦在秦国的势力不正像棵大榕树吗?”
“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只能说是依附在秦国这棵大树上的爬藤,过度发展的结果,会吸尽大树的养份,导致树的枯萎,但只要保持适当,它何尝不会为大树提供某种程度的保护和营养?孤伶伶的树通常活不过外面长满了藤的树,但如何维持均衡就全看主政的人了。”
“但吕不韦的势力是棵大毒藤!〃秦王政说。
“那要看你从哪方面去想了。〃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突然又睁大眼睛向秦王政说:“不过,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俗话又说,士可杀不可辱。罪有应得,依法杀人,虽灭人三族,人君不会遭恨,但当众羞辱,怨积内心,后果非常可怕。”
“嬴政知错了,但不羞辱他们,我无法解除心头之恨!〃秦王政恨恨的说。
“人主掌握赏罚权柄,不是用来泄一己私恨,戒之,戒之!”老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动辄用刑,当众羞辱,廉洁之士会离你远去,留在身边的都会是些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朝政会变成什么样子?”
“嬴政今后绝对会改!〃秦王政悚然惊觉,低下了头。
“知过能改就好了,〃老人叹口气说:“就怕你是本性难移!”
“老爹,太后的事,请老爹指示。〃秦王政想改变话题。
“自己去考虑决定,〃老人笑着说:“免得我说出的话不中你的意,你也将我脱光衣服塞在囚笼里。”
“老爹!〃秦王政不好意思地喊。
“明天就接见茅蕉,假若他是忠直有识之士,会面时他一定会谈太后之事,并提出妥当办法,你可自行斟酌决定;假若他只是谄媚附炎之人,他就不会提,那你再来问我。”
“谢谢老爹。”
秦王回到宫中,立即派人通知茅蕉,在便殿召见起国使者茅蕉。他是听老人的话,不可当众羞辱人,但他也不愿意当众受辱,太后是他这生中最大的耻辱。
另外,立即释放殿前囚笼中的大臣。
4
虽然在便殿召见,茅蕉仍然是按照正式仪式,率领副使呈递国书,献上齐王送来的礼物。
正式仪式完毕,秦王政遣走群臣,只留下赵高在旁侍候,另外却有两名彪形武士,腰挂佩刀,分立在秦王左右。
秦王政特别在便殿设下席案,请茅蕉上座谈话。
两人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还是秦王政年轻性急,拖不过五十多岁的茅蕉,他将话纳入正题:
“先生至今犹未道出贵国国君派先生来的主要目的。”
“不谈也罢!〃茅蕉叹口气说。
“什么?〃秦王政诧异地问。
“忘记了。”
“哦?〃秦王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会忘记呢?”
“前两天是看到殿门前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给吓得忘记,回去以后想起来,今天忽然又忘记了!〃茅蕉搔搔头发稀少的头顶,仿佛要逼自己想起。
“怎么会这样呢?〃秦王政见他一本正经的作态,不禁微笑。
茅蕉环顾秦王左右一眼,正色说道:
“敝国国君交代的使命忘了,老婆的话臣倒是牢牢记住了。”
“哦,什么话比国君的使命还重要?〃秦王政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了。
“臣的老婆临行一再交代,要我切记两件事。第一件是切莫和佩着刀的人说话,因为和徒手的人话不投机,最多的是胸肋上一顿饱拳;和佩刀的人谈话,一言不和,有可能断送掉老命。”
“先生说笑了!〃秦王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赵高说:“你和这两名侍卫都退出去!”
等赵高和佩刀侍卫退出便殿后,秦王政按捺不住好奇,接着又问:“尊夫人叮嘱先生的第二件事呢?”
“哦,她要我别管别人的家务事。”
“对,尊夫人的话一点都不错,家务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别人干预,不是隔靴骚痒,抓不到痒处,就是揭人隐私,要被劝的人下不了台。〃秦王政深有同感也带着暗示说。
“臣老婆倒不是这些理由。〃茅蕉带点神秘地微笑。
“是什么理由?”
“她有惨痛的切身经验。”
“哦!”
“她有个独生兄弟,也就是臣的妻弟。他们的母亲因为顺手牵别人的羊,遭到官府鞭笞之刑,妻弟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从今以后不再喊娘,有时见面装作不见,比对陌生人都不如。”
“这未免太过份了!〃秦王先是有所感而发,但随即警惕自己,茅蕉是在当说客,因此他只淡淡的问:“后来呢?”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多管闲事,有天当众指责他不对,臣妻弟一时老羞成怒,一刀就将这个年轻人杀了。”
“啊,后来呢?”
“妻弟因此以杀人罪坐牢,臣岳母羞愧自责,也就自杀身亡。后来妻弟刑满释放,想起自己忍不住一时期愤杀人,想起在母亲生前总是伤她的心,最后又导致她羞恨自尽,愧疚得不得了,夜夜都在他母亲墓前哭泣,末了他也在母亲墓前自刎了。”
秦王政沉默不语。
“所以臣老婆告诉臣说,干预别人的家务事,自己失言丧命不说,一句话害三条人命,又使得她娘家绝嗣,太不值得!〃茅蕉说到此地也就停下来,注视着秦王的反应。
很久,很久,就在茅蕉绝望想放弃的时候,秦王政突然长跪起来,诚恳地向茅蕉行礼说:
“先生在这件事上何以教我?”
此时,茅蕉也变得正经起来,他正色说道:
“秦国为天下之至强,大王为天下人注目的焦点,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逼死仲父有恩将仇报之谤;击杀两幼弟,有不慈之名;软禁太后,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昏暴之识,天下闻之,尽皆寒心。假若再不听别国国君之劝,一意孤行,秦国民心尽失不说,天下将皆轻视大王和秦国,联合攻秦之日不远,而且是师出有名,大王将用什么来抵挡天下之怒?”
“寡人不知罪孽深重至此!〃秦王政叹道。
“知过即改,现在还来得及!〃茅蕉语带鼓励地说。
“恐怕来不及了。〃秦王政摇摇头说。
“为什么?〃这下轮到茅蕉惊奇了。
“寡人曾发誓,不到黄泉之下不和太后相见!〃秦王政悔恨地说。
“臣当什么难解之结,原来只是这样。〃茅蕉大笑说。
“先生有解结之法?〃秦王政高兴地问。
“太简单了!〃茅蕉笑着说:“何不效法齐姜的故事,挖地及泉,在地道中相见,那不就是相见于黄泉了么?”
“谨奉先生之教,〃秦王兴奋地说:“先生可否迟行几日,待嬴政和母亲相见后,领受嬴政母子拜谢!”
5
动用了众多人力,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挖出一道深及地泉的地道。
茅蕉和少数几个亲随人员陪秦王政走到坑道口,他笑着说:
“臣虽老矣,但一时还不想下黄泉,请大王单身下去,接太后出来。”
秦王政感激地望了茅蕉一眼,他知道母子三年首次见面,一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有外人在旁边,真情就难以流露出来。
他走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坑道木架还不断地滴着水,滴在脸上,滴进颈子,好冷好冷。他浑身颤抖,却自知不仅是为了冰凉的水滴,因为他的心在发热狂跳,几乎要使他窒息。
脚下泥水在流动,深及足踝,他甚至感觉得出水流的急速。
他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差点跌了好几跤,黄泉路上真难走,死后真正的黄泉之路也不会如此糟吧?他在想,这简直是黑地狱!
走了一段路后,他轻声叫着:“娘!〃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喊太后或自称寡人,真是太无聊了。
“娘!〃他再摸索一段路后,肯定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稍微又将声音放大点,还是听不到反应,为了模仿阴间黄泉,地道里完全遮断光线,两头进出口都是采曲折式的。
他只听到自己喊娘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还有坑道架滴水的响声和自己的心跳。
母亲的肚子里大概就是这样黑,这样静吧?想到母亲怀胎〃八月〃的辛若,自己却因一点细行小节而虐待她,他有种愧疚想哭的感觉。
母亲就是母亲,他想起茅蕉说的故事,再怎么样,他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在他的身上。
“娘!〃他不顾一切大声喊着,儿子叫娘,有什么可羞耻的,哪怕是太后和大王!
“娘!娘!〃他尽量放大声音喊,地道那头有了回应。
“嬴政,我的孩子!〃三年未听到,母亲的声音似乎变得陌生。
“娘!娘!我在这里!〃秦王政放开喉咙喊,心中回忆起儿时叫娘的真诚和急切。
“儿子!儿子!”
“娘!娘!”
他们不断地叫着,为的是确保前进的方向,也为了发泄郁藏已久的情绪。
他们终于在中途相遇,太后紧紧将秦王政抱住,儿子如今长得这样高大,只能说是投在儿子的怀里,她将脸伏在他的肩上哭泣着。
秦王政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全湿了,显然在地道的黑暗中摸索时,摔了不少跤。
“孩子,娘对不起你!〃太后放声大哭。
“娘!娘!〃秦王政整理母亲湿透了的头发,安慰她说:
“是孩儿太狠心,对不起您!”
“地道很冷,娘的衣服也湿了,我扶娘上去。〃秦王政怜惜地说。
太后紧靠在他怀里,全身因冷和激动不停颤抖,她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顺着地道的墙摸索前进,一面不停哭起,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没有淹死的小女孩。
“母亲表面强悍,实际上是这样脆弱!〃秦王政在心中这样想:“我又给她加上这多的痛苦,真难为她了,今后我一定要对她好点。”
他将母亲抱得更紧。
出得地道,茅蕉等人行礼相迎,太后感激地对茅蕉说:
“先生为天下亢真之人,使哀家母子离而复聚,秦社稷危而复安,全仗先生之力!”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母子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