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将侦讯室里的灯光全部打开,恍如白昼,连他自己都觉得刺眼,叶菡惊慌失措地看看周围,发现房间是如此之大,空间是如此之广阔,顿时产生一种苍茫宇宙茕茕孑立的孤独感。蒋子良将叶菡的手铐松开,让叶菡坐在一张板凳上。这张板凳也有讲究,是木制的,本来是阳光采购来的,质量很好,但是蒋子良硬是把这张板凳往地板上砸啊砸,砸得板凳腿都松了,现在叶菡坐在上面摇摇晃晃,总觉得随时都会坍塌。叶菡的背后是一张桌子,但是那张桌子不能靠,因为对着她背部的是桌角,桌角还放了一支圆珠笔,笔尖对着她脊柱的第七脊椎,她一直提心吊胆,感觉那支圆珠笔就像一枚大头针,随时都会扎进自己的脊髓深处。
蒋子良则坐在叶菡对面的椅子里,两人相距不到一米,叶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慌乱地看着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警察。
“叶主任这几天一定很累吧?”“嗯?”“被人肉搜索了,是不是很紧张?”“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接几个骚扰电话吗?”“你不懂,我的生活全完了。”“你恨搜索你的人吗?”叶菡摇摇头:“不恨,恶有恶报。”“可是保安说,你当时很生气,还威胁他要让他不得好死,你还威胁骚扰你的人,说要杀了他。”“我那是气话。”“你手上的血是从哪儿来的?”叶菡刚想回答,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继而大雨倾盆,天地间澎湃呼啸的声音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不知道,这音响也是蒋子良的精心布置。
“我……我……我是不小心碰到的。”“碰在哪里?”“孙……孙治……孙局长的胸口。”“你们在那里做什么?”“谈……谈一下工作上的事情。”“白天在单位不谈,晚上到一个商业广场的地下室谈工作?”“是……是……”“保安说,是你杀了孙治海。”“我没有,我没有杀人,我为什么要杀他?”“在那个搜索你的帖子里,有一个‘色无忌惮’的ID发了一个帖子,公布了你的家庭电话,刚才我们网监处的同事查过了,孙治海就是‘色无忌惮’。你难道不知道孙治海出卖你了吗?”“知道。”“于是你杀了他?”“我没有杀人。”“讲讲你的故事。”“我当时听说他把我的家庭电话公布到网上了,我就跟他大吵一架,然后下车准备回家,可是快走出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发觉我把东西落在他车上了,于是回去拿。”“你落什么东西了?”“鞋……鞋垫。”“继续。”“我打开车门把鞋垫拿出来,孙治海倚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很生气就接着骂他打他,然后就发现手上沾满了血,我凑近了看,发现他被人捅了,我抱着他叫了很久也没动静,我很紧张……”叶菡开始呜呜地哭起来,“然后……然后……我就跑出去了,保安把我拦住了……”蒋子良呵呵笑道:“嗯,这个故事编得很精彩。”“我没有编故事。”蒋子良没有理她,继续说道:“说说看,你是怎么杀害李天亮的?”“李天亮?就是那个城管队的队长?”“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回帖了。”“回帖就要杀他?”“再说说你是怎么在202路公交车上杀人的吧?”“我没有杀人。”“叶主任,你也是公务员,应该知道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实招供对谁都好。”“我不知道该招什么。”“叶主任,你应该知道,每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我不想再跟你兜来兜去的了,你杀害了李天亮、江麓和孙治海,还在每个人身旁放了一本《孟子》,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你搞错了,你们抓错人了,我没有杀人啊。”“前天晚上11点到凌晨1点,你在哪里?”“我在家里。”“谁证明?”“我老公。”“他的电话号码。”叶菡报出手机号码之后,蒋子良继续问道:“昨天晚上10点到11点,你在哪里?”“我……我跟孙治海在一起。”“谁能证明?”“没有人了。”蒋子良沉默地看着叶菡,寻思着是不是哪里出错了,这个叶菡怎么就这么硬呢?如果她再不开口,就只好假扮鬼魂了。就在这时,彭菲菲走了进来,说道:“叶菡,你老公不肯给你证明。”“什么?”叶菡和蒋子良同时问道。
“他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什么也不管。”叶菡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你了,你不要不理我啊,我错人,我再也不敢了……”审讯时,摧毁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是最容易套出真话的,蒋子良不由得特别佩服菲菲,接着说道:“既然这样,就把你杀人的经过原原本本全说了吧。”“不……我没有杀人!”叶菡尖叫着站起身来,“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叶菡,你不要再垂死挣扎了,否认是没有用的。快说,你到底是怎么杀人的?”叶菡狂喊一通之后,又萎靡不振地坐回凳子上,喃喃地说道:“他不要我了,他不会原谅我了,都是我的错,我是狐狸精,我是臭婊子,我杀了人,是,是我杀了人,你们枪毙我吧,我不愿意活下去了,让我死了吧。”蒋子良得意地笑了,但是彭菲菲的眉头却是紧紧地皱了起来,问道:“叶菡,你把杀人凶器藏在哪里了?”“扔了,我把刀扔了。”“扔在哪儿了?”“不知道,我随手扔了。”“你在哪儿买的刀?是什么样的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了,蒋子良失望地看了一眼精心布置过的审讯室,和彭菲菲一起走了出去。洪跃宗沉着脸说道:“子良,我们可能真的抓错人了。”“什么?怎么可能?”“我刚才又给叶菡家打了电话,说服了她老公,他说前天晚上叶菡的确在家。”遇到这种凶杀案,亲人做证一般很难取信于人,但是叶菡的情况很特殊,不由得大家不信。洪跃宗继续说道:“她刚才承认杀人,其实是只求速死,因为她觉得老公不会理她了。但是问她凶器的问题她却答不上来。所以我觉得她不会是凶手。保安只是看到她满手是血地跑出来,并没有看到她杀人。是否有一种可能,在她离开汽车的时候,有人杀了李天亮并且迅速地离开了现场,等叶菡再回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蒋子良扯着自己的头发,说道:“真是让人头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马上放人?”彭菲菲说道:“我支持老洪的说法,我们证据不足,最多扣押她24小时,还不如早点儿把人家放了。”蒋子良喃喃叹道:“如果少川在的话,他会怎么做呢?如果他在,我就不会走这么多弯路了。”彭菲菲听闻此言勃然大怒:“蒋子良,你这王八蛋,没志气的孬种,何少川有什么好的?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活在何少川的阴影里啊?”洪跃宗尴尬地笑笑,说道:“你们慢聊,我去放人。”说罢,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蒋子良被老婆当着同事的面这么一顿呵斥,脸上挂不住了,驳斥道:“我怎么活在别人阴影里了?我就是我!”“拉倒吧你,动不动就少川少川,动不动就如果少川在会怎么怎么样。
何少川不是神,他是破过一些大案要案,但是他不值得你这么去崇拜他!如果他真的那么优秀,他也不会失踪那么久!而且,谁知道他是真失踪假失踪,谁知道他在干什么?你还整天念叨着少川少川的,你醒醒吧你。”蒋子良被骂得一声不吭,他突然觉得彭菲菲说得很有道理。他跟何少川搭档多年,一直都是少川拿主意,日久天长渐渐形成了习惯。在和少川搭档的日子里,他已经迷失了自我,他总是要向少川看齐,却没发现自己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优点。彭菲菲觉得既然已经这样骂开了,索性骂个痛快,要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逮住这么个机会了,她继续咆哮着:“我告诉你姓蒋的,我爱的是你,是你蒋子良,是真真正正的你,不是何少川,更不是何少川的精神俘虏。你要是再这么没骨气,我就跟你离……”“婚”字尚未出口,蒋子良一把抱住了她,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贴了上去,彭菲菲挣扎着嚷道:“你松手,我……我……我还没骂完呢。”“菲菲,我爱你。”“我……你……松手啊,别被同事看到。”“哎哟,还怕被人看到啊?”门口传来权聪笑呵呵的声音,“要不要给你们搬张床啊?”蒋子良赶紧松开了菲菲,菲菲羞得满脸通红,整理着头发。权聪继续说道:“我爱的是你蒋子良,不是何少川的精神俘虏。哎呀,真感人啊,这是我听过的最歇斯底里的爱情宣言了。”蒋子良瞪了他一眼,说道:“有屁快放。”“粗俗,”权聪说道,“菲菲,你也不管管他。”“子良这人就是这样,我说过他很多次了,”彭菲菲说道,“哪能总是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你们两口子啊,以后没人敢惹了,”权聪说道,“我来是告诉你们,孙治海体内也发现了乙醚。”蒋子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如果叶菡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彭菲菲说道:“我觉得把嫌疑人定为女人太武断了,不一定非要是女人才用乙醚,男人也可以用。比如孙治海这个案子,时间短,任务重,如果不用乙醚的话,势必要搏斗,会惊动保安。所以,先用乙醚再杀人,是最简单最省时间的办法。我们不能被表面现象迷惑了。”“对对对。”蒋子良说道,“就像去年,追远网的首席执行官薛沐波被人杀死之后置顶了,当时我和少川都没想到会是女人作案,以为只有男人才有这么大的力气。可是后来发现,凶手就是个女人,罗圆圆为了复仇,十年时间里一直在锻炼身体。”彭菲菲继续敲山震虎:“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再优秀的警察比如何少川,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蒋子良彻底蔫了。
盘问叶菡一无所得,蒋子良只好把人家礼送回家。叶菡此时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在彭菲菲的陪同下,脚步踉跄地走出公安局大门,突然一个胖女人冲上前来,一边声嘶力竭地哭着,一边丧心病狂地骂着,“你这个骚狐狸,你这个臭女人,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跟你拼了。”彭菲菲一看,这不是孙治海老婆唐丽婷吗?在审讯叶菡之前,他们打电话给唐丽婷让她来认尸,她当时就失控了,劝了半天才停止了哭嚎,然后离开了公安局。怎么现在还在这儿?大概就是等叶菡出来的吧?只见唐丽婷冲上前来,伸手就要抓叶菡的头发,而叶菡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毫无躲避的意思。彭菲菲见状,连忙将唐丽婷隔开了,大声呵斥道:“你冷静点儿!”唐丽婷对彭菲菲的话充耳不闻,仍然不依不饶地骂:“你这个骚狐狸,是不是被操疼了就杀人了啊?你几辈子没被操过了,你来勾引我老公?”唐丽婷的话不堪入耳,彭菲菲实在听不下去了,也跟着骂道:“你要不要脸了?不要在警局门口撒野!”彭菲菲平时看起来温柔端庄,发起火来也是一副骇人的面孔,唐丽婷顿时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依然像两把刀,狠狠地剜着叶菡。彭菲菲将叶菡送上出租车,毫不理会唐丽婷径直走进了大门。等彭菲菲的身影远了,唐丽婷又开始叫骂:“警察包庇第三者,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老天爷,你让我死了吧……”唐丽婷曾经有过很多愿望,但是都没有实现,比如她想减肥没有实现,她想变漂亮也没有实现,她想把电话亭旁边的小贩赶走,还是没有实现。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这最后一个愿望,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两个故事。
武大郎大家都认识,就是那个在远东地区建立了一个用烧饼做国旗的国家的那个矮子。在成为矮子国国王之前,他是个胆小鬼,见了什么都怕,可是他面对西门庆和潘金莲鬼混,并没有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破了胆,却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冒死去捉奸。
还有个人叫老王,大家可能比较陌生,他是2008年度获奖小小说《好悬》的男主角,说的是他提前下班回家,发现老婆和单位书记偷情,吓得赶紧跑回单位,叹道:好悬,差点儿被领导发现早退!
陶林发现老婆出轨后,没有像武大郎那样去找孙治海拼命,因为孙治海已经死了;也没有像老王那样哀叹一声“好悬”,因为他不是电业局的职工。他只是感到了愤懑,感到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升腾。他觉得脑袋很重,所以一直低着头,他知道那是被一顶帽子压的。他接到第一个电话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立刻挂断了;可第二个电话随后就打进来了,指名道姓要找叶菡,然后还对叶菡表现出垂涎三尺的样子;第三个电话是个女人,没等陶林开口,她就破口大骂,骂叶菡是个婊子;第四个电话,陶林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五个,第六个……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铃声本来不大,此刻却像雷声在轰鸣。他把电话线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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