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县长,您这儿的外国人多吗?”托马斯好奇的问道。他有意识的不去正面回答范东来的问题。
范县长得意的一笑:“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从去年开始,不少欧洲裔的,还有国外的各类专家都被我请到乾县来搞合作项目。你也是其中之一:来自美国德克萨斯的畜牧肉质专家罗伯特•;道格拉斯。护照在你上衣口袋里,是前天有人给我送来的。反正我觉得做的很好,看不出问题来。现在我送你去畜牧基地。明天早上我们送去上海的袒罗斯肉牛就要发车了。这是我们和西域省的合作项目,第一批非西域牧场育肥的袒罗斯肉牛。”
托马斯笑着说道:“难怪当初你拒绝张部长的招募了。当县太爷的确比做间谍强。”他这样说的时候,早就掏出上衣兜里的护照仔细端详着。这是前年自己在伦敦照的一张相片,后来按照要求放在了联络点。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给自己的相片上加了一副黑框眼镜,还在下巴上加了一点短胡子。那好吧,这两天下巴上的胡子就不刮了。
“我这县太爷不提也罢……要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肯定不会再找张部长让他帮我这个忙!这不,有苦自己知,还得还人情!”说到这里,范东来快速的从反光镜里向后看了一眼,然后自嘲的一笑:“你别介意啊,我这人心直口快,说话没遮拦。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帮张部长朋友忙的。”
托马斯急忙奉承对方一句:“哪里,您是外松内紧。张部长没坚持让您干我们这行,多半是怕您屈才了。”
范东来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托马斯同情的看着他的后背。他明白张君晓的套路,他可以想像:当一个被张君晓看中的杰出青年拒绝了招募时,张君晓多半会带着三分遗憾,七分真诚,态度热烈的说:“没关系,你的选择我能理解。我尊重你本人的选择。唉!要是以后有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助的话尽管来找我。咱们不都已经是朋友了吗?”
而张君晓对面的那个20来岁的年轻人,多半在这种时刻会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此后的岁月里,当这些当年被张君晓看中过的年轻人遇到大麻烦时,他们往往都会在第一时间内真的跑去找这位张叔叔。而张叔叔是从不会让他们失望的。然后,当有一天,这位张叔叔有事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这些已经3、40岁的人们多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还张叔叔的人情了!关于张君晓的这个本事,圆点的绝密文档里有绝妙的描述。
不过那位史叔叔做的更绝,他往往是不等你提出要求,已经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把你的麻烦先给解决了。他从来不怕你不认这个人情,从来不怕……
“对了,您那个司机嘴够严吗?”托马斯想起什么,急忙问了一句。
范东来不好意思的说道:“小李其实是我老婆的表弟,是我老婆硬要他给我开车的。”
“为什么啊?”托马斯真的有点糊涂。
“别提了!”范东来长叹一声:“自从前年年底开始参加竞选,我就被对面那边查了个底朝天。连我和西安一个女艺人的来往也被他们拿来造谣!我老婆不简单,能和那个女艺人一起拉着手上街。谣言不攻自破。可我就任没几天,我老婆就把她的这个亲戚介绍过来给我开车了!”
托马斯表情揶谕的大笑,他心里恶毒的猜想有关范东来的风流韵事多半不是谣言,在这类问题上妻子的直觉是最准确的。全世界都一样。这时车早就开过了乾陵所在的梁山,继续往山区开着。看着山下冬日里的田野和村庄,托马斯觉得自己前天开始一直到昨天晚上的逃命经历简直象一场恶梦。昨天最危机的时候,他距离抓捕者只有不到2米。
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有太多的负面情绪。负面情绪会使人的观察力和敏捷度下降很多。这时,迎面有辆汽车过来,响了2声喇叭,自动靠边停下让出路面。范东来按了声喇叭做为回答。等经过那辆车后,范东来解释道:“那是我们水利局的刘局长,前天带人上山去看水文,应该是刚回来。”
“你今天本来是去哪儿?会不会让别人怀疑?”托马斯有点担心的问。
范东来无所谓的摇摇头:“我今天负责去漠西乡检查春耕物资准备,只要星期一之前去一趟就行了。当县长的没人盯着你干活,全凭自觉。反正等一下那个畜牧基地是我的重点项目,谁都知道我只要有空就会往那边跑。”
托马斯想起一件事情:“畜牧基地有没有别的外国专家?德州佬口音我还能学一点,说道畜牧专业我可是一点也不懂。”
范东来用带点陕西口音,但很流利的英语说道“有两个犹太人专家是西域省的合作伙伴派过来常驻的,他们只是畜牧专家。关于肉质的事情等一下你只提问,不发表意见。就问三个问题:牛的大便怎么样?牛的饮用水的酸碱度怎么样?牛的活动方式和活动量是怎么样的?三个问题来回问就行了。”
“就三个问题?”托马斯惊诧的问道。
“你是被请来解决肉质问题的。”范东来愉快的说道:“我们在这育肥的肉牛去年年底肉质不合格,别说袒罗斯肉牛的要求,就连安格斯肉牛的标准都没达到。后来想了很多办法,结果上个月宰杀的肉牛质量已经达到了安格斯肉牛的标准,可离真正在西域省高山牧场育肥的袒罗斯肉牛还差着不止一点,不过已经可以按安格斯的价格向上海发货了。你今天有口福了,早上刚宰杀了一头牛,鉴定肉质,中午你可以尝尝。”
“能达到安格斯肉牛的标准也算不错了啊!牛扒我倒是没少吃。”托马斯老老实实的问道。
“袒罗斯肉牛在上海高档西餐馆里一盎司的价格比安格斯肉牛高30%,这个钱要是赚不到就太可惜了。”范县长咂吧着嘴说道:“不过这几天专家们研究了一下,从粪便化验的结果看,初步怀疑肉质上不去是和水质的酸碱度有关。也有专家说是我们饲养时牛的活动量和活动方式有关……反正最终能找到答案的。今天你就装一下样子吧,不用给答案。”
“那除了给发展现代畜牧业打点基础,你还想做什么呢?”闲着也是闲着,托马斯正好满足一下自己对中国内地农村的了解。
“修水库。”范县长简短的回答到。从反光镜里看到后座的托马斯露出惊诧的表情,范东来立刻明白客人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于是他苦笑的说道:“没错,当初我是为了反对修水库上台的。可这三年干下来,我真的发现还得修水库。乾县有100多万亩的可耕地,是农业大县,可乾县缺水,地表水时间分布很不平衡。八百里秦川,我们乾县经常被人叫‘干县’,唯一的办法就是修水库。可修水库这事,县议会讨论了几次也没通过。大伙都被我的前任折腾伤了,修水库就得各乡出钱、出工,这年头地都在各家各户的手里面,让大伙出钱出力没那么容易。”他说到这里,忍不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不解决水的问题,发展大农业就是句空话。最后这一年要是我能说服县议会通过宝鸡峡水库的建设计划,也就算没白干这任县长。”
托马斯听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惊异的问道:“你不准备争取连任了?”
范东来专注的看着前面的路,等汽车转过一处弯道后,才幽幽的说道:“干完这届我准备就回西安继续弄我的秦腔去了。这三年县长干下来,让我明白一件事情:中国最难当的官就是县长,我不是这块料!”
在海外研究中国当今政权问题和政治势力分布的资料上,托马斯可是不止一次看见过范东来的名字。事实上,范东来已经被部分分析家当做中国新时代的基层官员典范来看待。托马斯真想不到,范东来本人对仕途已经如此的消沉。
为了缓和这压抑的气氛,托马斯笑着问:“最难当的官是县长的话,那最好当的官是什么呢?”说这番话时,他刻意带上点蹩脚的陕西口音。
“最好当的是省长。”范东来语带揶谕的说道:“摇头大老爷。中央要对宏观经济负责,各县市要对各地具体的经济项目负责,就这省长好:管宏观不操心发钞票,管微观不理会赔和赚。原来还要管管各地的官员人事任命,后来地方选举制度确立了,干脆连人事任命也不用管了。不过他不管下面各地的人事任命还更好点,这样下面的事情还算有人会操点心干。省长这官,好当。”
“你这县长还要管具体项目的赔和赚?”托马斯真是有点诧异。
“那当然!”范东来无奈的说:“我们这儿基本还是农业县,财政主要靠收上来的农业税提留,县议会每年能统筹安排的行政办公费用有限,说起来还够编制内的270多名公务员花销。可我们小小的乾县,象我的司机小李那样其实真正吃公粮拿工资的编制外人员足足有2000多名!”
托马斯吓了一跳:“要这么多人干吗?”
“谁也没办法啊!”范东来苦笑道:“你就拿漠西乡的水管站来说吧:编制内这个水管站只有2个人,负责1镇32个村的用水管理,也就是农业用水分配和收费统计。那个乡耕作方式落后,浇农作物基本上靠大水漫灌。不同农户的田块,土质差异很大。每家种植的农作物品种不一样,对水的需求量也不一样。可每年各村浇水的时间又很集中,为了能收上水费,避免偷水赖帐的情况发生,水管站就只好每个用水的村子至少派一个水管员去监督。这样一下来,光这个乡的水管站编外人员就足足有24个!”
“难道不能以村为单位进行统一的水费征收吗?这样我想至少能节省一半以上的管理岗位。”托马斯热情的说道。
范东来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原来刚回来当这个县长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他摇摇头:“可现在的村里,土地都是各家的。一个村里有大姓,有小姓。原来大家种的农作物品种差不多,水费按面积平摊还好说。可现在有的种菜,有的种粮,有的干脆就种水果。不同的土质,不同的作物品种,用水量差异巨大!公家不派人去监督,你就等着村里的大姓人家和小姓人家为水费打架吧!以村为单位收取水费,结果一般会有两种:要么县乡政府派人去为打架的事进行调停,要么这个村团结一致耍赖皮,都不交了!”
“建国前为什么不会这样呢?”托马斯感觉自尊心受到点小小的伤害,不服气的反问道:“我知道满清时期中国乡村之间会为水发生大规模的械斗,可那时候很少听说本村村民之间为水的事情发生激烈冲突,也没听说那时候的官府要养活这么多人管水费……”
范东来嘿嘿笑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驾着汽车冲上了一个地势和缓的山包顶部。将车小心的停稳后,范东来推开车门说道:“下去活动一下腿脚吧!”
托马斯欣然受邀,下车走到山包上活动着脖颈和腰腿。同时他用不服气的眼神看着范东来,等着对方合理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算太凛冽的寒风中,看着远处的群山和田野,范东来叼上了他的玉米芯烟斗。解开外套衣襟,扯着一边的衣襟挡住风将脑袋埋在怀里点着火,他吸着烟,舒畅的指着远处某个方向,大声的说道:“那边有个五峰山,有非常好的石灰石矿。前年开始,我帮着县里的一家公司找了个外国企业合作,开始投资在那边开采石灰岩,开办水泥厂。上个月我们出产的第一批‘乾县五峰山’水泥运到了西安,我的朋友们帮我办了个订货会。嘿嘿,现在我们连9月份的产量都卖出去了!开春他们准备再追加投资,扩大生产规模。”他说到这里,兴奋的吸了几口烟:“今年县里的税收能因为这家水泥厂增长60多万。而且县里面自己买水泥还能有价格上的优惠……“
托马斯耸耸肩膀:“你还没有合理回答我的问题,范。”
“过去全县农民都是种粮食,甚至连品种都差不多,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就小很多。”范东来转过脸来看着托马斯,认真的说道:“单一的生产方式就好办,乡老们通过宗族,通过乡约啥的就能把一个村内的利益冲突减少到很低。我小时候就见过,不止一次,我们村两家人为水,为牲口吃了庄稼,为别的事吵架的时候,我父亲就会被请去做个和事佬。”说到这里,范东来用胳膊向远处的田野一比划,提高了嗓门说道:“可世道不同了!我们乾县农民的平均家庭年现金收入才只有80多块,只有沿海一个普通工人2个月的工资,可就这样在全国传统农业地区都算得上是中上水平。每家农户种的农作物,还有今后的发展方向已经有巨大的差异。跟着市场需求走的农业生产,种植品种只会越来越多,以后这种差异还会不断扩大。怎么办?原来的那些乡老乡规根本适应不了这种变化,村民选举选上去的村长都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