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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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作品相关 前叙·一
周末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在与癌症进行了长达三年多的斗争、经历了将近二十次化疗的痛苦后,父亲已经变得异常衰老与孱弱了。看到这位躺在床上的疲惫地向我微笑着的,面色苍白而憔悴的老人,我突然感到一种异常的心痛——我实在难以接受、难以相信、难以面对为我从小遮风挡雨、让我体会到威严、慈爱与力量的父亲竟然已经如此苍老。尽管浑身病痛,父亲仍然坚持着跟儿子谈了三个多小时,回顾着他走过的这一辈子。末了,父亲向儿子轻轻地感叹道:“我多么希望,能够有人把我这一生都写下来呀。”
做父亲的并不知道,他的儿子,我,早在三年以前就着手写我的父亲——这个普通中国人的一生了。这三年以来,我点点滴滴地向我的父亲母亲询问着他们这一代人的亲身经历的风风雨雨、他们的切身感触和所见所闻,想把我们这个普通中国家庭的历史整理下来,献给读者。也许,我看问题的角度未必站得很高,目光也未必远大,但我可以保证一点:那就是我的体会是真实的。
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的生命之火已如风中之烛。总有一天,无论我们做出何种努力,都不会挽留住父亲离去的脚步。我真愿意用自己的十年生命为父亲再换取十年的生命。但是,这不可能做到。我唯一所能够为父亲做的,就是忍住我悲伤的泪水,完成父亲的夙愿,把父亲和母亲的这一生,把我们这个普通中国家庭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呈现给世人。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作品相关 前叙·二
二○○○年,我根据父亲和母亲在闲谈中的回忆,写下了一篇大约四万多字的《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0)》(以下简称二○○○年版)在网络上发表,当时引起了一些小小的轰动。后来的几年里,我在他们不断的回忆中增加着内容,修改着谬误。
当时我初涉网络创作,一些观点未免有不成熟之处,情绪性的话语太多。而一些事实由于记得比较零散,我对父母的叙述记录得也有一些不准确的地方。例如,二○○○年版原文中曾有一个情节,父亲单位一位姓王的工友因用《林彪语录》擦屁股而被审查致疯,但后来核实,当时她出事后确实一段时间内精神不正常,但后来好了;而我小时见到的那个姓王的疯子,并不是这位工友,而是另外原因致疯的;再比如,原文中提到文革结束后在我和姐姐被送回老家期间,我的父亲劳务输出到伊拉克,但经向父亲核实,他本人并未去伊拉克,中国工人在伊拉克的情况,都是出国的工人回来后叙述的;还比如,原文曾提到文革期间父亲乘坐火车遇到红卫兵查出身,一些报了地主、富农出身的被从丰台站押下车,“个个鼻青脸肿、垂头丧气”,但后来我向父亲核实,父亲说其他情节都对,但红卫兵没有打他们,写“鼻青脸肿”是不对的。
类似的谬误在原文中还有不少,因此,本着对历史、事实负责,求真求实的原则,同时也为更清晰地反映我本人思想现状,我对该文进行了不少修改:改掉一些记叙不准确的之处,增添一些新回忆起的史实,修改一些现在我认为过时或偏激的结论。当然,由于客观条件和笔者的水平限制,我的这次修改虽然历时四年之久,但还是难以做到十全十美。但我一定将努力做到更好,也希望读者提出修改建议和批评意见,使这篇文章最大可能地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我衷心希望,“真实”二字能够成为我这部作品的生命力。
这是一部以白描的手法反映一个普通的中国工人家庭的遭遇、命运的文章,没有任何伪装与矫饰,它是一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经历的历史。各种各样样的历史书,我也见了不少,但是在那些历史学家们笔下写出来的历史,往往是政治家、军事家、文人墨客等等大人物的历史,而且由于各种原因,经常有倾向性的取舍。这样的历史我称作“官史”,并认为,它最大的缺陷就在于忽略了同样真实地生活在社会里的那些小人物的命运和感受,因而是残缺的历史。我所做的努力,就是要尽我的所能来填补那残缺的一部分。因此,我也希望,更多的普通人、小人物们能和我一样,站出来共同把那段残缺的历史修补完整。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0)》最初发表之后,曾经引起了不少人的评论,这种评论中既有褒扬,也有贬斥。我可以比较耐心地接受批评和质疑,但我不能认同某些人的说法,即:这篇文章带有明显的“剥削阶级烙印”。事实上,作为完全生长在“红旗下的蛋”,父母都是工人而从小生活在铁路工人社区、十九岁就离家上学的工人子弟,我这一代人已经实在感受不到什么“阶级烙印”的影响了。而且我本人在生活中,逐渐接受了左翼社会民主主义思想,认真关注中下层人民的生存状况,这更与“剥削阶级烙印”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假如一定要说我带有阶级烙印,那就不如说我带有工人阶级的烙印。
对于那些口口声声给我扣上“带有阶级烙印”的帽子,像搞“大批判”一样的人来“反驳”我的文章的人,我觉得这些人这样做,如果不是出于狭隘的意识形态和特定的政治目的,那就是在真实历史面前的无能为力,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牵强附会地给我扣上一顶“昔日剥削阶级”帽子,就自欺欺人地算完事了。
本文不是小说,因为小说往往虚构情节和人物,而本文中所叙述的任何事件、任何人物,都是我的父母、我本人和其他家庭成员在生活中遇到、听到、看到的;间或穿插一些我本人对一些事件的看法和评论。既然作为历史,那么就需要原汁原味、不加任何粉饰、虚构和夸张地显示给读者。例如,在二○○○年版中,有一个情节:我的外婆死前想吃糖葫芦,但我没有买到,等回到家,外婆已经去世了。这样的描述,虽然读起来比较感人,但却是虚构的一个情节。真实的情况是:外婆想吃糖葫芦没有买到这个事情确有,但那是外婆去世前一个月,后来外婆临去世之前又送回了滑县老家。诸如此类的虚构在原文中虽然不多,但我都一一做了更正,以“写史”的态度,而不是写小说的态度来对待这篇文章。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对于文中所描述的任何一个事件,虽然我表达上可能有不准确的地方,但每一件事都真实地存在;而对于我对这些事件的看法和评论,我也并不强求读者和我的意见一致,我只希望读者能够以平静的心态来看待我们这个普通家庭在一百五十年里所走过道路,进而从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多灾多难历史中,得到一些启发,以建设性的心态看待我们的国家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无论如何,我们今天的宽容和建设,将会给我们的后代带来福祉;而我们今天的狭隘和破坏,将会贻害子孙。我衷心希望,我国人民的命运能够在我们这一代被扭转——成为尊严地生活在一个宽容法治、民主自由、公正文明和彼此友爱的、正常国家的公民,而不再在那充斥着彼此仇恨、奴役、狭隘、愚昧和暴戾的铁屋中苟且偷生。
这一切取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作品相关 前叙·三
就在我夜以继日地赶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父亲走了。父亲生前有两个愿望,一是见到儿子的书问世,二是见到自己的孙子。然而,父亲的愿望没有能够实现,病魔无情地夺去了他的生命。父亲的离去使我这部书有了一种特别的意义:这是我父亲的意愿,做儿子的虽然尽了一切努力也无法挽回父亲离去的脚步,但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让父亲的形象通过儿子的作品活在千千万万个读者心中,让父亲在善良人们的记忆中永生不朽。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作品相关 自 序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弗·伊·列宁
一九七二年的五月九日子夜,在中国北方一家铁路工人医院破旧的产房中,一个男婴的嗷嗷啼哭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对于这个男婴的降生,他的父亲可以说是喜忧交加:喜的是,自己在接近不惑之年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忧的是,今后家里又添了一张吃“高价粮”的嘴。因为,男婴的母亲是农村户口,按照当时的规矩,她生下的子女都应当是农村户口,正如奴隶的子女天生也是奴隶一样,因此就没有口粮供应,得不到那张令六亿农民所羡慕的“红本本”。按照这个规矩,她本人、她的女儿,还有这个刚刚生下的儿子,都将不得不吃比供应价格高几倍的“议价粮”。虽然当时一斤“议价粮”只售二毛九分钱,但对于这个只有一个人有工作、每月收入只有几十块钱的铁路工人家庭来说,三张“高价嘴”怎么养活不啻是个通天的问题。
而这个男婴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发愁的事情,她只为儿子的出生感到高兴。尽管食不果腹,但她坚信儿子的降生会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带来好运气,她的心中充满希望。是啊,人活着,只要充满希望,生活就会有意义。
这个男婴就是我。我的幼年时代,中国正处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期,由于当时年纪太小,记事不多,那场全民族的浩劫在政治上给我留下的记忆就只有毛泽东的逝世和粉碎“四人帮”。
从记事开始,我所领略到的就只有饥饿与贫穷。后来,伴随着改革开放,我们家和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的家庭一样渐渐地富裕起来,能吃饱了,能穿暖了,住上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接受了高等教育。我的家庭凭着诚实劳动,从贫穷走向富裕,从愚昧走向聪明,在为自己增加财富的同时,也在建设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生活。我所要讲述的故事,是我们这个典型而普通中国家族的故事。我们这个家族的遭遇,也是一个半世纪以来风云激荡、变化无常的中国历史的一个缩影。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 第一章 峥嵘岁月(1850~1949) 一、家庭的由来
我拥有一个非常奇怪、非常少见的姓氏——中国的“国”。从小到大,几乎每次向别人报上姓名时,人们都向我发出这种疑问——“姓国?还有这个姓?少数民族吧?”偶尔,还有一些自作聪明的热心人在抄写我的姓名时帮我改正成姓“周”、“匡”。在中考时,填写准考证人就把我弄成了姓“周”的,害得我解释了好半天,班主任老师又来做证,人家这才让我进考场。
根据老一辈人的回忆,我们家的祖籍是山东省兖州一带。大约在清朝顺治年间,我的祖先们举起了“反清复明”大旗,随即被清政府镇压,全家上百口人被株连处死。唯一漏网的,是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当清军去抄家时,家里的一对仆人夫妇谎称这是他们的孩子,于是性命得以保全。为了防止以后有人告密危及孩子的性命,那一对忠义的仆人夫妻,用扁担挑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步行百里,一路上千辛万苦、风餐露宿从兖州老家亡命到了河南省确山县,并悉心照料这个孩子直至他长大成人。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将那位仆人拜为“义父”,进了“国”家族谱,被当作祖先一样供后人祭拜。这位祖先和那位仆人的坟墓,至今还在确山。
就这样经过二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这个家族在确山县已经发展成两个紧挨着的小小村落:王岗和国楼,二者相距不足一华里,如今已经并成了一个村庄了。我的高祖父本是一个读书人,因为不满于满清的腐败统治,和他的弟兄国保善、国乃功一起于清咸丰年间参加了捻军起义,转战于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据一九六○年出版的《确山县志·咸丰、同治年间乡团死亡姓名》一节中的记载:“严明选,五十九岁……于同治元年闰八月二十三日,在驻马店与捻军国保善部作战,被杀……张义和,四十七岁……咸丰十年五月二十日,在大石桥与捻军国乃功部作战,被杀……史占魁,三十二岁……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在吴寨河与捻军国保善作战,被杀。”——这就是我的祖先们在历史上留下的淡淡痕迹。相同的痕迹也许在他们所转战过的许多地方中还有,可惜我无法一一考证了。
捻军的起义具有很强的流寇性质,几十万人马在山东、河南、河北等省的平原上奔驰,没有建立稳定的根据地。同时,这种旧式的农民起义没有一个吸引人的纲领,也是难以长期得到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