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傍晚的天空,雷声轻而舒缓。武安国在雷声中顿悟,白天的一幕幕随着刘凌的分析,清晰地在眼前重现。
“白天明着是王本等人在攻,你和费震等人在守。实际上,从周无忧出来说话起,局势已经彻底改变。白正辛辛苦苦写好的奏章,被王本这几个笨人完全浪费。他们不但没让新政损失丝毫,还把盐巴的控制权给丢了。口子开了容易,哪就那么好收回来,商人手中的食盐一直卖不完怎么办,皇家也不能失信于民吧。后来吴沉出来,只能说是找回一点场子,刀子捅得是地方,可惜被李伯伯给带偏到别处”。
“怎么带偏了呢,沈斌还是被牺牲掉了,这个老狐狸”。武安国对李善长放弃沈斌依然不满,小声诋毁“沈斌本来就是个替罪羊,义父原来就不喜欢沈家,只是不好驳了太子的面子,即便没有这次机会,沈斌早晚还会被拿下来。李伯伯弃保沈斌,却把对新政持更积极态度的朱二推上前台。朱家是江南富豪,与白正等江南文人长辈之间有很多来往,他主管海关,支持新政的人和反对新政的人日后都很难在海关上发动攻击。况且那朱二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看看他在高丽谈判中的手段就知道此人头脑绝非一般。这是一招绝妙好棋,只可惜无人喝彩”。
“绝妙好棋?沈斌本来是执行者,错误在我,却让他背黑锅”,武安国叹息道。和沈斌交情不深,但让别人代自己受过他总是于心不忍。
“你不是一直希望官员能承担自己的责任吗?沈斌主事海关,那么多粮食消失,他自然难脱干系。我倒觉得周无忧说的好,关键不在破坏,在于建设。即使你承担了责任,也解脱不了他。现在关键是要把变不利为有利,趁机达到你想要的目的才是正经。李伯伯示范得很清楚,说得也很明白,可惜你不明白他的苦心。政治本来就没有私德,除非你不在圈子之内。这又不可能,你已经在马车上,坐到了驾辕者的位置”。刘凌的语气慢慢加重,宅心仁厚,是丈夫的优点也是缺点,改变不了这个缺点,他永远都是朱元璋的手下败将。
“我已经在马车上”?武安国若有所思,自己的确已经在马车上,一直坐在驾辕的位置而自己浑然不觉,尽管自己一直是在被动的反击,一直把自己放在一个播种者的位置,实际上,整个大明朝都已经因自己而变。只是自己的政治能力和当朝这些人相去实在太远,在自己那个世界,自己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如何一下子承担起这么多责任?
看着丈夫那忧心重重的样子,刘凌终究心中有些不忍,低声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只要保证马车不翻掉就行了,至于方向,其实凭谁都未必控制得了。仔细想想白天支持你和反对你的人所处位置,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位置?武安国仔细琢磨妻子的建议,慢慢陷入沉思。白天反对新政并攻击他的人大多是江南出生的文臣,以文章传世和科举选拔出的官员居多。而拼命为新政说话的人,除了户部尚书费震外,其他大多是北方推举出来的官吏。明初几次科举,上榜的多为南方人,为了地区的平衡,朱元璋不惜两次推翻考试结果重考,并且曾经一度中断科举。但是,变换考题后上榜者依然集中在江浙一带。为了避免官员因地域结成团伙,朝廷下令,北方地区每年要推荐有名望的士绅到朝廷为官,以平衡科举上榜者地域过分集中的弊端。
科举出身的官员,大多家中有一定的田产,族中有人当官,老家的亲戚也趁机借其名号经营土地而壮大家族产业。北方推举出来的官员,则成分及其复杂,大地主、大官僚和读书人都有,这几年北方工商业大肆兴起,这些人或多或少插了一腿。
朝中的武将就更不用提,燕王的旧部在北平占有股份者不在少数,常冒等大将的族人本身就在大肆开办工厂。这几年跟着新政的风头到北平发财的魏国公徐达、开平王常遇春旧部大有人在。
身体猛的一震,在武安国的头脑中,两个阵营渐渐清晰,这里边不但有政治,还有切切实实的利益纠缠。资本虽然刚刚萌芽,已经渗透进政治当中,已经懂得为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博杀。这个怪物虽然有些畸形,但确实在茁壮成长。李善长只说对了一半,这辆马车不仅仅是要避开前路上人多的岔道,把牺牲降到最小。而是无论谁挡到了马车前边,无论多少人,它都会撞上去,或者给自己撞出一条血路,或者被掀翻于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血醒和肮脏”。窗外,紫色的闪电划过夜空,留下一抹猩红。
“凌儿,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望着外边连绵的夜雨,武安国突然很迷茫。
一只温暖的小手塞进他的掌握中。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你对不对,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成功了,我父亲的悲剧就永远不会重演”。
雷声由天际而来,震动着千年古都,震动着森严的金陵紫禁城。
御书房,李善长的身影伴着雷声的节奏被灯光扯得忽长忽短。白天商议了半天,得出的不过是解决问题的方向,具体细节,朱元璋还得和他商议。中书省被裁撤后,权力更强的集中到了皇帝手中,国家管理状况也更多的依赖于皇帝的勤奋。
君臣面前都摆着一大堆奏折,这些都是地方和各部上来的请示折子。李善长要将自己面前的奏折挑拣主要的转给朱元璋,并在奏折中夹上纸条,写清楚自己的建议。入夏以来,夜宿朝房已经是家常便饭。在别人眼中,李太师圣眷更隆,但李善长能觉察出自己的身体日见沉重。
一连串的长咳令人揪心。
朱元璋抬起头,示意太监过去给李善长捶背,关心地叮嘱,“善长,不行就歇一会,朕传别人来替你”。
“谢,谢陛下圣恩,臣还能盯得住”,李善长一边咳嗽一边回答,腿下半坐的凳子已经被汗湿透,轻轻一动就能挤出水来。
好心的王公公端过一腕参汤,示意小太监给李太师喂食。李善长哪里敢喝,挣扎着站起,推开小太监递到嘴边的磁碗。
“喝吧,是朕吩咐他们给太师准备的,善长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朕没找到合适的大学士之前,你可不能躺下”。朱元璋摆摆手,示意李善长坐下享用参汤。
“微臣不敢”,李善长轻轻的抿了一口,把参汤放到了桌子角上,感激的说道:“为皇上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多少人梦寐以求,天天烧香都求不来这份荣耀,微臣岂担得起辛苦二字”。
朱元璋笑了笑,把面前的奏折向旁边一推,示意太监给自己倒一碗参汤过来,大口灌了下去,清清嗓子说道:“歇会,歇会,咱君臣说两句闲话,太师辛苦,众所周知,开国辅政之臣中,朕最倚仗的还是你”。
李善长依言放下毛笔,也端起面前的参汤品了品,感动地回答:“臣本一介布衣,蒙陛下恩宠,因名主而扬名,位极人臣,岂敢不鞠躬尽瘁。日后汗青之上,提及陛下丰功伟业,必然有微臣之名列于其下,人生如此,心愿已足,臣死亦无撼也……”。
王公公听见李善长的表白,觉得不符合其平时小心谨慎的姿态,微微一愣。借灯光偷眼观看,只见老太师须发尽白,隐隐透出些仙风道骨的清瘦。刚刚咳过而憋红的脸上青筋虬结,淡淡的蒙着层灰色。心里没来由的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了出来,上前两步,轻轻的抓起羽扇,慢慢的在李善长身后扇动。
“有劳公公了”,李善长被习习凉风吹得通体舒泰,回头抱拳相谢。
“不妨,善长你尽管放开些”。朱元璋豪爽的说道。“太师不过柒拾岁的年龄,休要说些丧气话,什么此生不此生的,咱们君臣总得有始有终吧,你撒手不管了,我找谁去”?
李善长谈谈展了个笑脸,伸伸胳膊说道,“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我这把烂骨头说实话是厚脸皮懒着圣恩不肯给别人让地方。老成持重些的,吴沉、王本两人才能强臣百倍,陛下如果喜欢年少力强,头脑清晰的,北平布政郭璞、工部侍郎周无忧,户部尚书费震都是栋梁之材。况且陛下还有太子、燕王、武驸马这些自家人在身边没用到”。
“王本?太师别和朕说笑,朕是问你正事。王本除了那两笔字外,其余地方不坏朕的事就不错。今天白天那个周无忧倒是有胆有识,做事也沉稳,可惜人望不足。费震又太小家子气,郭璞名声不错,谁知站到朝堂上是否能立得住。太子海事还忙不过来,姓武那个愣头青,那副脾气要不给朕好好改改,早晚朕要打他一顿板子。今天听说他还当面顶撞了太师,善长,不知可有此事”!
“也不算顶撞,驸马只是说,为政者要对百姓负责而已”。李善长笑笑把话题叉开,又引发一串长咳。“为政者无私德,但为政者要讲良心,为政者要负责任”。武安国白天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咳嗽够了,李善长喘息着说:“万岁,武驸马脾气虽然执拗了些,但确实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官,满朝当中,比他替陛下考虑多的官员也不多”。
“这倒不假,这小子民间出身,读书虽然少,但比起一些满嘴文章的家伙强多了。为政者要负责任,这话也有道理。朕前两天看书,北平有个叫伯文渊的,写了篇文章叫官府之责,也说了这个道理。说什么”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些都是官府的责任,官员不但要对皇帝负责,还要对治下百姓生活是否富足负责,说得真是有见地。满朝文武,明白这个道理的真还不多,这几年,人材都出在北平了”。朱元璋听李善长转述武安国的话,提到为政者的责任,赞叹了几句。
“陛下圣明”,李善长听朱元璋提起大儒伯文渊的著作,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翼翼的歌功颂德。自从武安国对他说出目前政治的弊端是太依赖于明君与清官,他就一直处心积虑希望修补这个缺陷。大明的制度出自他手,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自己设计的东西尽可能的趋近完美。而以前读过的书不能提示他如何去做,所以李善长对于观点新颖的著述非常关注。伯文渊公开发表的任何著作他都未曾放过。有些观点他非常认同,有些观点他虽然不认同,但是非常担心这些观点会给作者带来大祸,总是小心的回护一二。孔子诛少正卯的先例在那摆着,古今儒者都不在乎从把对手从肉体上消灭,尽管对手也是圣人门下。
“圣明不圣明朕不知道,朕和你都比有些大臣当百姓的日子多些,知道的撒是当百姓的苦楚。前些日子王本建议朕把伯文渊抓了,治他歪曲圣人言语,不敬朝廷之罪,他奶奶的当朕糊涂么?朕当即问他,有个姓孟的小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比伯文渊大逆不道多了,朕是否先把他诛了九族”
李善长听到朱元璋姓孟的小子,不知是谁,先是微微一愣,猛然间醒悟过来朱元璋是拿亚圣孟子奚落王本,笑得不住咳嗽。边笑边说道:“是啊,依臣所见,有个姓李的更应该抄家灭族,他居然说”百姓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是公然唆使百姓造反吗?陛下赶快派人把他抓了,迟了这人就逃了”!
满屋子的太监都被逗笑了,不敢大声,背对着墙壁拼命捂住嘴巴。朱元璋笑了半晌,喘息着说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还说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让他们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养活了谁,莫不成老子自己要造自己的反不成。武小子曾对朕说胸怀坦荡的人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凭这一点就比王本他们强!”。
“那陛下为何不把伯文渊招到身边来,听听他对朝政的见解”。放贤才在民间,一向不是朱元璋的习惯。把伯文渊招到京城来,听听他对朝政的建议,对自己修正制度也有所帮助,李善长的建议考虑可谓长远。
朱元璋长叹一声,说道:“朕又何尝不想,但是大贤可能在民间才能成就其贤,到了朝廷,很快就和众人一样了。朕这些年发现,一个人再有贤名,做官没几年,就把自己所说过的话全忘了,昧了良心贪起来花样更多,并且借口总能理直气壮。还不如那些科举上来的后生小子,好歹变坏得慢些。为政者要对百姓负责,说得容易,真正肯为百姓负责的,朕到现在也没找到几个”。
李善长苦笑了一下,朱元璋说得有道理,以前起事抗元,很大程度是因为对官府欺压百姓不满。但大明朝欺压百姓的狗官杀了一批又一批,贪官们总是前仆后继如飞蛾仆火。今天趁着朱元璋高兴,不如把要紧的事先和他说了。想到此,李善长又建议道:“武驸马倒是个肯负责的人,目前应该派他出去收拾北方的乱局,新政出自他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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