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嬴异人一步抢过来抱住了吕不韦,“太医!快!”
重甲武士前一员大将快步过来低声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嬴异人见是蒙武蹲到了身边,便将怀中吕不韦托向蒙武。谁知恰在此时吕不韦却睁开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臣醉酒失态,惭愧也……”话未落点,猛然挣脱嬴异人臂膊爬到雪地上撑持着双臂便呕吐起来,一时酒臭弥漫,薰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给事中连连作呕倒退。旁边嬴异人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也有狼狈时也!我背先生进去了!”蒙武抢步过来,却被嬴异人一把推开,“不要你替,我要自己来!”说罢蹲身雪地揽住醉者身子只一拱,便将吕不韦拱到了背上,“一、二、三、四……”数着步子便嘎吱嘎吱上了台阶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哈!”
匆匆赶来的西门老总事连忙扶稳了从嬴异人背上挣扎下来兀自摇晃着的吕不韦进了厅中,见素来讲究的主人竟是如此不堪,饶是饱经世事应酬,老总事也不禁满脸张红。
“先生今日贺岁,饮酒几何啊?”嬴异人乐不可支地笑着。
“回君上:先生今日没饮几爵。”老总事大是困惑。
“郁闷之人独自把酒,你却晓得了?”嬴异人笑语中竟带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门老总事肃然一躬,退到一边去了。
已经饮下一碗醒酒汤的吕不韦,半偎半靠着座案只痴痴地笑。嬴异人开心地绕座案转悠着笑道:“先生见谅了。异人其所以做不速之客,只是想看看先生于意外惊喜之时如何?不想惹得先生醉卧雪地,实在没有料到也!”吕不韦依旧只痴痴地笑着,仿佛憨了傻了一般。嬴异人又是一阵开心大笑,“若非做了这君王,异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便是新天地!告辞。”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门老总事看着匆匆赶来的陈渲,不禁哽咽了。
“好好地哭甚也。”吕不韦淡淡一笑。
“先生!”老总事猛然一个激灵。
“没事便好。”陈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饮些许淡茶了。”
“不。上酒。”吕不韦又是淡淡一笑。
“先生……”西门老总事竟是无所措手足了。
“西门老爹,那年邯郸弃商,几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弃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败矣?”
“嘿嘿,弃商从政,入秦为相,先生大成也!”
吕不韦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的笑声在清晨的大雪中飞扬激荡。西门老总事却只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拭着泪水的陈渲莞尔一笑,便飘然去了。须臾,陈渲带着两个女仆摆置酒菜妥当,吩咐女仆自去,便膝行案前亲自打酒。吕不韦呵呵笑着拉西门老总事坐在身边案前:“岁首清晨,只我等三人做二十年饮!西门老爹啊,记得那年我给你重金巨产,让你自去经商,你却甚也不要,只要跟我跋涉前行!二十年啊,老爹老矣,除了无尽风险,却是一无所得……夫人,来!为老爹一世甘苦,干了这爵!”吕不韦慨然叨叨。西门老总事早已是老泪纵横不成声,点头摇头又哭又笑,干下一爵大喊出一声“值!”,竟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也!”吕不韦又举起一爵,忘情地揽住了陈渲的肩膀,“可记得嫁我几多年么?”陈渲红着脸咯咯笑道:“只怕你记不得,问我来也!”吕不韦兀自慨然叨叨:“你是谁人?我自知道。天意也!当年我不娶你,奈何?当年你不嫁我,奈何?人说吕不韦不知女子,不谙帐榻,一个粗鄙商旅而已!夫人啊,难为你也……”“不!”陈渲紧紧抱住了吕不韦,凑在他耳边红着脸哈着气道:“夫君最好!最知女子最谙帐榻!不谙帐榻,能乘人之危救人么?”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说得好!乘人之危而救人!好!老爹,你我为夫人干一爵!”西门老总事呵呵笑着干了,一掷爵慨然拍案:“老朽憋闷太久,今日恕我直言:夫人非但国色,更是聪慧良善;先生但能断去昔日残情之根,不使死灰复燃,先生今生无量矣!”“老爹啊老爹!”吕不韦哈哈大笑,“你可是杞人忧天也!我吕不韦有昔日残情么?纵有,又能如何?时移也,势易也,昔日之人,今日非人也!”陈渲却咯咯笑了:“今日非人算甚来?越是身贵,越是心空,不晓得了?”吕不韦越发地乐不可支:“好好好,左右都要打我个残情未了也!便是未了,吕不韦还是吕不韦,夫人还是夫人,老爹还是老爹,谁奈我心何!”
“噫!天晴了?”三人大笑正酣,吕不韦却突然望着窗外愣怔了。
蔡泽正在后园茅亭下抱着一只葫芦饮酒。他实在不堪烘烘燎炉在四面帐帏的厅堂酿出的那种暖热,独自伫立山顶茅亭,冰雪便在咫尺之外,凛冽的风夹着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竟还是燥热得一脸汗水,瞀乱得不知所以。
“禀报纲成君:新任丞相吕不韦求见。”
“谁?你说是谁?”
“新任丞相吕不韦。”
“不见!”蔡泽猛然大嚷,“甚个丞相!奸商!”
“不见我我却如何领骂?”便闻山腰小径一阵笑声,一身麻布棉袍的吕不韦双手抱着一只木箱喘吁吁走了上来,老仆连忙过来接手,吕不韦却臂膊一推,“别来,有人在气头,当心挨罚。”说着便径自将木箱放到茅亭下的大石案上长吁了一声,“就风下酒,纲成君功夫见长也!”蔡泽板着脸冷冰冰一句:“自是没有你那般功夫!”吕不韦也不理睬,只将木箱打开,搬出了一只亮闪闪的铜匣,再搬出了一只红幽幽的酒桶,慨然一笑道:“秦人谚云,有理不打上门客。纲成君要骂我便听!只是左右得饮了这桶酒也!”蔡泽没好气道:“一桶酒算甚?喝便喝!怕你吕不韦不成!家老摆酒!”吕不韦哈哈大笑,看着老仆将酒肉铺排停当,便举起一只大陶碗看也不看蔡泽便咕咚咚饮干,搁下碗喟然一叹:“老哥哥心里憋气,就痛痛快快骂一顿何妨!这丞相,吕不韦看得鸟淡也!”
良久默然,蔡泽突然呷呷厉声:“吕不韦!老夫有无治国之才!”
“计然大才,举世公认。”吕不韦淡淡一笑。
“老夫谋国可有失当!”
“所谋皆当,谋无不中。”
“老夫有无荒疏怠惰!”
“孜孜勤政,躬操国事。”
“着啊!”蔡泽猛拍石案慷慨愤激,“为何你能做丞相!老夫便不能!蒙骜与老夫故交,为何却死力举荐于你!连驷车庶长老嬴贲一班老匹夫也跟着鼓噪!你敢说不是周旋买通!老夫何错,遭你等如此作践!”
“老哥哥当真大才,骂辞也是耸人听闻也!”
“笑甚!有理便说!”
吕不韦肃然拱手:“纲成君学究天人,不韦一事请教。”
“嘿嘿,不敢当!”蔡泽一双通红的眼睛亮闪闪盯着了吕不韦。
“计然派鼻祖范蠡,与文仲相比,何者更有才气?”
“自是陶朱公范蠡更有才气!”蔡泽不假思索,其势不容辩驳。
“然则,何以文仲做了丞相?范蠡却终是谋臣之职?勾践用人不当么?”
“错也!”蔡泽素来争强好胜,虽是负气不及深思,依旧是昂昂不容辩驳,“足下莫要忘记:陶朱公范蠡原无久政之心,明智全身,与丞相之才无甚干系!”
“如此说来,范蠡若有久政之心,则可代文仲为相了?”
“范蠡之志,不在丞相!”蔡泽辞势已见滞涩。
“其志若在丞相,又当如何?”吕不韦却是盯住不放。
蔡泽没好气道:“有话便说!老夫无得闲心!”
“纲成君有容人之量,不韦便直言不讳了。”吕不韦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却是端严坦诚,“范蠡文仲者,两种不同大才也!惟其如此,两人既不能相互替代,亦不能相互换位。范蠡之才在谋划。文仲之才在任事。谋划与任事,乃大有区别之两种才能也!谋划之才贵在奇变,料人之不能料,测人之未可测,慧眼卓识而叛逆常规,方得有奇略长策。任事之才则贵在平实,不弃琐细,不厌繁剧,不羡奇诡,不越常理,方能圆通处事,化解纠葛,使上下同心而成事。如此区别,纲成君以为然否?”
“聒噪!老夫只吃酒!”蔡泽猛然大饮了一碗。
“好!老哥哥只管干!”吕不韦慨然拍案,“设使那般才华高扬、特立独行、胸罗天地玄机之谋划策士,都去做丞相郡守抑或司职大臣,日理万机而不能神游八荒,琐事扰心而不能催生光华,磐磐大才却做了碌碌之吏,毁人也?成人也?此所以苏秦张仪各任丞相而后有败笔,范蠡孙膑从未任相而光采烁烁之理也!同理,设使那般任事之才去做谋划策士,以惯常事理揣摩天下,世间岂有奇变谋略哉!若文仲做范蠡,必是捉襟见肘事倍功半也。此所以越王勾践以文仲为相,以范蠡为谋之理也!若说范蠡没有治国之才,计然七策堪称经典!若说范蠡有治国之才,却从未涉足理民治国之事务。譬如纲成君者,任相年余便被昭襄王迁相封君,从此始终未能独领开府丞相,期间因由,果是昭襄王、孝文王不善任人乎?纵然两王不善任人,一班老臣也颟顸得无视君之大才么?果真如此,纲成君始终高爵封君而未得贬黜,岂非咄咄怪事也!”
“照你说,老夫倒成混眼狗子也!”
“话虽丑,却也是老哥哥一面镜子!”吕不韦哈哈大笑又是喟然一叹,“纲成君自感步步维艰,老兄弟看来,根由却在不知己。知己若非难事,兵法何以将‘知己知彼’并列之?上君下臣以至国人,都将纲成君做谋略之士期之待之,惟其如此,君之偏颇,君之瑕疵,君之不耐琐细,人皆谅之也。然老哥哥却偏偏将自己做丞相之才,便有愤懑,便有偏行,便有奔走,以致几乎失节……”
默然良久,蔡泽长长一叹:“事已至此,老夫何言也!”转而呷呷一笑,“你甚都知道,却来聒噪,等不得老夫自己离开秦国么?”
“纲成君差矣!”吕不韦慨然拱手,“不韦知老哥哥定有离秦之心,故而专来挽留,期盼你我精诚携手,互为补正,同理秦政,共图大业!”
“老夫还能做事?”
“能做事!”
“引咎不去,老夫岂非厚颜?”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好!”蔡泽一拍石案呷呷大笑,“与老兄弟共事痛快,老夫原也舍不得离开也!”
五、冰河解冻 新政抻着劲儿悠悠然推开
隆冬时节,正阳道中段的丞相府静悄悄开府了。
依新秦王嬴异人与蒙骜等一班老臣之意,丞相开府当行大典,等到孟春月与启耕大典一起举行方显新朝新政之隆重。吕不韦却不以为然,特意上书新君,一力主张“不彰虚势,惟务实事,三冬之月绸缪,孟春之月施政。”嬴异人思忖一番,一班老臣感慨一番,也就都赞同了。依照月令,三冬之月是十一月、十二月与一月,十一月为孟冬,十二月为仲冬,一月为季冬,是为三冬。这三冬之月正值大雪岁寒,向为窝冬闭藏之期,朝不行大政,野不举大事,在吕不韦看来,却正是扎实绸缪的好时光。
从岁首中旬开始着手,两个多月中,吕不韦细心地做了两件事:一是逐一查勘了蔡泽留下的属官班底,除了保留两个为人端方又确有才干的大吏,其余全部迁为郡县吏员,不愿赴郡县的楚燕吏员,赐金许还故国。吕不韦特意告知了蔡泽,说此等未经政事的贵胄子弟不宜做实务大吏,该当从郡县吏开始磨练才是正途,留在相府实则是害了他们。蔡泽大是感激,连说吕不韦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太宽厚了,当心引来无端攻讦。吕不韦却只笑笑了事。第二件,吕不韦亲率一班新任大吏清理了典籍库全部政务卷册,理出了自秦惠王以来八十余年悬而未决的遗留事项近千件,其中六百余件竟是各郡县报来的“冤民”请于昭雪的讼书。所有这些遗留待决事项,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尤以宣太后摄政魏冄领国“四贵”显赫的昭襄王前期为多。更有甚者,各级官署的法令原件与副本竟然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文字错讹,吕不韦不禁大为惊讶!
及至开春,吕不韦对新政方略已经胸有成算了。
季冬将罢地气渐暖,吕不韦的一卷上书展开在了嬴异人案头——
臣吕不韦顿首:我王新朝,实施新政当决绝为之。臣反复揣度,以为当持二十四字方略:先理沉疴,再图布新,不厌繁难,不弃琐细,惟求扎实,固我根基。三冬之月,臣领属吏彻查政务,积弊可谓触目惊心!朝野皆敬秦法,是故五代无修,百年无查,以致积重难返,无人敢言纠错修法 !长此搁置,大堤溃于蚁穴,山陵崩于暗隙,虽有霸统之图亦徒然空言哉!惟其如此,臣欲先从细务入手:力纠冤讼,特赦冤犯;明正法令,整肃法 吏;昭雪诬词,修先王功臣;开放苑囿,褒厚亲戚,平宫室积怨。若得如 此,新政可图也!诸事虽小,做之却难。盖秦法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