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动身入秦。然则,张仪又断然拒绝了不明势力的胁迫诱惑,拒绝前往别国。最后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阳静观。此间多有蹊跷,以臣之见,仍是张仪心存疑虑,要踏稳脚步,怕重蹈入楚覆辙。”“直娘贼!”嬴虔粗重喘息着骂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罗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处置方为妥当?”嬴驷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要解此扣,须得稳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计?”嬴驷笑了。
“君上稍侯,臣谋划便是。”樗里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色降临,咸阳尚商坊便成了河汉般璀璨的不夜城。
虽说是一国君主,嬴驷却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特殊的商区。他只熟悉咸阳的国人区,熟悉那里的肃穆凝重,熟悉那里的井然有序,虽然尚商坊早已经是名声大噪,嬴驷却从来不屑于光顾。在他想来,无非就是十里长街一片店铺,还能有甚?商鞅变法后一反秦国传统,大重工商,在嬴驷心目中,这也只是商君增加国赋的一条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办绿街,将卖色卖身也纳入国家商贾征税一样。他没有想到,即位后尚商坊的赋税收入却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国库总赋税的四成,一举超过了魏国齐国的商市赋税!嬴驷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经过樗里疾的一番条分缕析,嬴驷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贾,在秦国已经变成了与农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经变成了富国强兵不可或缺的栋梁行业。在农战立国的老秦人眼中,这不啻是悄无声息沧桑巨变!谁能想到,商鞅撒播的这片种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长为支撑秦国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嬴驷萌生了来尚商坊一睹风采的念头。想归想,却终是忙得没有成行。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的将他领出宫来,一身布衣,一辆轺车,从一条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驶进了这汪洋恣肆的灯火大海。嬴驷实实在在的惊讶了——衣饰华贵的人流、豪华讲究的店面、辚辚穿梭的高车、鞍辔名贵的骏马、明目皓齿的丽人、色色各异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浓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驷第一次在如此广博的人间财富面前目眩神摇,第一次在农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骤然之间,嬴驷竟是忘记了布衣出行的目的,只顾痴痴的打量着眼前流动着的每一件新鲜物事。“公子,前面就到了。”轺车驶入了通明幽静的一条大街,驾车的樗里疾才第一次开口。“闹市之中,这条街如此幽静?”嬴驷看见几家门厅黄澄澄的大铜柱下都站着几个须发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宫中的老内侍多了胡须,华灯大明的门前却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这条街全是老字号酒肆客寓,车马场都在店后。为了方便,客人都从车马场偏门出入。这大门,便只有贵客光临用一下了。”樗里疾笑着低声解释。
“哪?从何处走?”
“今日布衣,偏门妥当。”
樗里疾祖籍本陇西戎狄,驯马驾车倒还真有一手。只见他将两马轺车轻盈的拐进店旁的一条说是小巷其实却也很宽阔的车道,竟是从车马穿梭如流中,轻松自如的拐进了灯火通明的车马场。嬴驷抬眼望去,只见足足有三四亩地大的敞开席棚下,竟满荡荡全是各种华贵车辆,嬴驷的青铜轺车竟一点儿也不显得出众。一个精干利索的年轻仆人抢步上来,满脸笑意的将樗里疾的轺车引领到恰当车位,热情的说了声:“先生出来时派个小姐姐招呼一声,我便将车停在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的忙着引领别的车辆去了。嬴驷看得大为感慨:“看来山东多有能人呢,商道之上,山东便比秦人高明。”樗里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赖运筹调度。中原风采文华,生计谋划可是大有人才呢。”嬴驷却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只是如此奢靡,坏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呢。”樗里疾呵呵笑了:“我老秦有商君法制,奢靡便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了。”嬴驷道:“今日便罢了,回头还得再来尚商坊多看看,这里学问大了。”樗里疾低声笑道:“公子但有此心,便是秦人之福。秦国之生计财货,原是不如中原呢。”两人正在车马场门口说得投入,一个英厅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过来:“哎呀呀,好兴致,看稀奇来了么?”嬴驷恍然抬头:“是小妹啊,,好洒脱呢。”樗里疾笑容顿消连忙道:“如何出来了?先生不在么?”白衣公子颇有急色:“他说左右无事,便到酒厅去了。”又压低声音道:“我先走,须得见机行事,千万莫卤莽。”说完便大袖飘飘的去了。嬴驷笑道:“华妹还真出息了。”樗里疾拉了一下嬴驷衣袖:“走吧,跟着。”便遥遥的看着那个潇洒的白衣身影,跟着进了店中。
张仪到咸阳已经两天了。
从安邑涑水河谷一出来,他就很少说话,直至进了函谷关进了咸阳,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绯云随张仪多有游历,素知张仪豪爽洒脱的个性,如今见他一路沉思,竟大是担心,但看见稍有新鲜的物事便有意无意的大呼小叫,存心要让张仪高兴。张仪不耐,破天荒的申斥了绯云两次,绯云便再也不乱叫了。遥遥看见咸阳东门箭楼时,张仪竟下车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处怔怔的凝望咸阳,直到落日沉沉的隐没在西山之后。绯云遥遥跟在后面,见张仪愣怔,便上前低声道:“张兄不喜欢这地方,就回家吧,涑水河谷做个田舍翁也好呢。”“你说甚来?”张仪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车载斗量,可张仪天下只有一个。”说罢便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个白衣商人应华对张仪的沉默似乎丝毫不以为奇,张仪沉思他便打瞌睡,张仪偶然有问,他便立即笑语做答,说完便又是无穷尽的瞌睡,只害得绯云又担心又憋闷。可到了咸阳住过一个晚上,张仪又立即变成了海阔天空明明朗朗的张仪,问东问西,对什么都要刨根究底。应华忙着去安顿生意,张仪便带着绯云在咸阳整整转悠了两天一夜,除了没进咸阳宫,竟是跑遍了大街小巷。绯云跑得脚软,便噘着嘴儿嘟哝:“在临淄郢都,转了一天就说够了,进了咸阳不要命了吔。”张仪非但没有生气,竟是哈哈大笑:“绯云啊,你没觉得咸阳是个大世面么?”“吔,大世面?”绯云顽皮的笑了:“谁说的?秦国荒蛮穷困,变也变不到哪儿去。”张仪拍了一下绯云的头笑道:“小鬼头,等这儿揭我短呢。走,再到尚坊看看去,跑不动我背着了。”说着便来拉绯云的手。绯云打掉张仪的手,红着脸笑道:“吔,不凶人家就行了,谁背谁呀?”
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坊区,他们整整转悠了大半日,打问了每一件货品的用材、底本与价钱,连菜刀锅铲都没有放过,兵器农具看得问得就更细了。尚坊小吏直以为他们是山东商人,非但不厌其烦的有问必答,而且亲自带他们看了兵器坊、农具坊与打车坊。午后回到渭风古寓,沐浴之后已是将近晚饭时刻,张仪显然很高兴,对绯云笑道:“走,到酒厅去。这是老魏国洞香春的分店,有好酒呢。”绯云却眨着眼低声道:“吔,我问了,这店贵得要命。手里没钱,如何还应华这个人情?人家是商人,图你个甚来?”张仪哈哈大笑:“走,只管饮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正在说话,白衣应华便满面春风的匆匆来了:“大哥啊,还没用饭吧。若是不累,我请酒了。”张仪对绯云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尝一番秦酒呢,还是小弟可人,走!”应华见绯云有些犹豫,笑着一躬:“小妹,在下有请了。”绯云噗的一笑,也只有跟着走了。进得酒厅,侍女领着三人到了一个极为雅致的屏风隔间。应华笑道:“大哥点酒,我点菜。”张仪笑道:“洞香春赵酒最有名声,今日我等却只饮秦酒,两坛了。”“好!”应华笑道:“逢泽鹿三鼎,炖肥羊半只,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张仪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没想到秦国酒肆有如此气派!就秦菜秦酒。”应华笑笑:“秦国也就这尚商坊有些模样,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紧呢。”“吔,才不是呢。”绯云笑道:“张兄带我在咸阳转悠了两天一夜,好去处多了。连张兄都说咸阳是大世面,秦国的真正气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国人区呢。”“是么?”应华明亮的眸子向张仪一闪:“倒是我这个商人见识短浅了。”张仪笑了笑:“久居咸阳,司空见惯,自然又是不同。”应华笑道:“大哥说笑了,我虽常来咸阳,也就在尚商坊走动,对咸阳么,还没有你熟呢。”说话之间,便有几名侍女鱼贯飘了进来,每人捧着一盘,瞬间便将酒菜在各人案头摆置整齐,又鱼贯飘出,只留下一名绿衣侍女侍酒。应华摆摆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来便了。”绿衣侍女笑着答应一声就轻盈的飘了出去。应华便举起了大铜爵:“大哥初到咸阳,小弟权且做个地主,为大哥接风。来,大哥小妹,干此一爵!”张仪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权且个甚?好,干了!”说着便一饮而尽,置爵品咂一番惊讶道:“噫!这秦酒当真给劲儿呢,绵长凛冽,好!不输赵酒!”应华笑了:“大哥可知秦酒来历?”张仪摇摇头:“惭愧,我对秦国可是生得紧呢。”“那是没上心。”应华道:“这秦酒也叫凤酒。周人尚是诸侯时,凤鸣岐山,周人以为大吉,酿的酒就叫凤酒了。秦人继承周人地盘,大体沿袭周人习俗,也叫凤酒,只是山东商贾叫做秦酒罢了。说起来已经千余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张仪拍案:“大是算得!来,再干!”
“且慢。”应华笑道:“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试试了。”张仪便夹了一筷野菜入口:“噫!苦得够味儿。”说着便是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这番搭配却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绯云也吃了一口苦菜,皱着眉头道:“吔!又苦又辣,谁个受得?”张仪饶有兴致道:“你等不善饮,不知酒中奥秘。这秦酒稍薄,而苦味儿正增其厚,单饮秦酒,不输赵酒,若配苦菜同饮,则胜过赵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断难发现如此绝配!”应华听得眸子闪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输于这个奇才呢!当年商君入秦,这渭风古寓的店东就用苦菜秦酒接风。商君大是赞赏,从此便将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风靡了秦国城乡。久而久之,连山东商贾也以苦菜秦酒为荣耀了。只是啊,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口味上的奥秘呢。”一席话毕,张仪却是默然良久,慨然叹息:“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张仪敬你一爵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将满满一爵秦酒缓缓的洒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饮干。应华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盯着张仪,也肃然站起,猛然大饮了一爵。
大约饮得半个时辰,那个侍女飘了进来对应华做礼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请你示下。”应华笑道:“大哥,我片刻便来,准是虎骨有买主了。”说着便出了隔间。张仪笑道:“绯云,来,吃了这鼎逢泽鹿,大补呢。”绯云顽皮笑道:“吔!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币呢。”张仪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币了!”
正在谈笑饮酒,应华笑吟吟走了回来:“原是两句话的事儿,妥了。”说着便入座与张仪对饮起来。两爵方罢,却见那名绿衣侍女又飘了进来恭谨做礼柔声细语:“启禀公子先生,临间两位客官欲与你等共饮,差小女子通禀,允准可否?请示下。”应华惊讶连声:“有人要与我等共饮?哎呀,此等事体向来是名士做派,我这小商贾可是没经过,还得请大哥做主呢。”张仪拍案笑道:“秦国也有了此等文华气象?大好!请与我等并席便了。”绿衣女子一点头,便笑着摁动大屏风上的一个圆木柄,厚重的实木屏风便象两扇小城门一样无声的滑开,赫然便显出了两个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两张黑脸,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简直就是两根黑柱子!张仪一瞄,便知这两人绝非山东士子,而可能是秦国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杰领袖之士。张仪虽然狂傲不羁,却素来敬重风尘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张仪,多蒙两位垂青,同席共饮海阔天空便了。”便见矮黑胖子还礼笑道:“嘿嘿,果是张仪,好气度!我俩在临间听得多时,敬佩先生见识,便要学中原名士,来个同席畅谈了。”张仪笑道:“四海皆兄弟嘛,好说!两位请入座。”期间绿衣侍女已经唤来几名同伴,利落的将两位黑衣人的座案并了过来,又关闭屏风,便成了一个宽敞的五人大间。应华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呢,左右我只是听,便由我来侍酒吧。你们都下去,我不叫莫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