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走在前边的驿丁闷声闷气答道:“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庙’。当年庙院比这十倍不止。康熙年间汤文正公(汤斌)任扬州道,下令火烧境内所有五通神祠。这里香火最旺,一万多香客跪在庙外庙里护着,恳求留下这座庙。汤文正就在这庙院当众折香砸炉,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对众人说,如果十八匹健骡拖不倒中间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结果真的套了骡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间‘大通’神。汤文正公就在这株柏树下祈告上天,说允许淫神蛊惑百姓,是上苍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汤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愿与邪神同归于尽,为上天祛邪框正,为后来者鉴!他老人家祈告罢,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话没说完,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像‘嘎’的一声,俯身仆地就倒了下来——碗口粗的定身柱儿是铁的,齐齐断了,和刀劈了似的齐整!”他舒了一口长气,“汤文正公说‘看来还是青天在上——庙修得还齐整,外院烧掉,内院留下充公,改成驿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别看外头好看,都是应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里头木头都朽了。”说着,随手在一根柱子上抠了一下,一块带着红漆的石灰腻子应手剥脱下来,和砷看时,里边的木头蜂窝麻面,果真已衰朽不堪。
三个人过了已改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墙月洞门进去,又是一处小院落。看样子原是五通祠庙祝火居道士们住的,房屋修缮得很仔细,青堂瓦舍,半截墙都换了新砖,柱子也换了落叶松木的,只是没有油漆,比起前头森罗殿似的正院,显得小巧实用。一进院,和砷便听得北房里两个人低声说话,仿佛在议论甚么。那驿丁在门口站定,刚要敲门,只听西房中“哇”地一声大哭,象是婴儿落地第一声儿似的又脆又亮,接着便听一个婆子声气,笑说“生了生了——这么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个女人弱声弱气说道:“唉……是个丫头。看来也是个苦命的,这种时候来世上作么生呢?”说着,咽声咽气地抽泣。三个人正发愣,北房门豁啷一声,一个高大壮汉,穿着九品练雀补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帘出来,不知是本来就脸色苍白还是生气气的,一边跨门槛,横着脖子回头冲屋里大声道:“要去你去!就是傅恒,他也不是皇上,还得侍候他儿子?——有甚么可赔情的?我不欠他甚么!”
“这不是柴大纪么?”鱼登水盯着他说道:“你这是和谁呕气?”和砷这才细看柴大纪的脸,却是下宽上窄,权腮浓眉,眼睛鹰隼一样且不邪视,下已微微翘起,长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鹰钩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带着一股桀傲的跋扈气,相书所谓“别姬相”——生性高傲勇悍,这是百试不爽的证据。鱼登水是现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职,位份高出柴大纪不知凡几,他竟能直目逼视,和砷不禁暗道:“这人有胆!”柴大纪却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里,只向鱼登水一呵腰,答道:“正是卑职!大人有何吩咐?”
“请暂留步,进屋里说话。”鱼登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们是为胡克敬的事来的。”
屋里的驿丞早已听见,忙腾身下炕,趿着鞋迎出来,只见柴大纪略一点头向鱼登水致意,说道:“方才接到棚长传令,守护驿站的巡检一律去高桥游击营帐会议。大人话短,就这里说,话长,容卑职会议后到府衙谒见听训。”
鱼登水颊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是官场上磨老了的老吏,早已水晶球没了棱角,遇事儿先就存了三分息事宁人之意,这回来驿站,又想巴结好福四公子,又不想过份为难了治下的小吏们,但见柴大纪这副找“啐”的模样,也不由一丝不快掠过心头,冷冷说道:“你去吧。有事我直截去和方游击说话。”见舒格高高挑着棉帘,满脸腴笑迎人,一甩手便和和砷进了北屋。柴大纪愣着犹豫了一下,掉转头也自去了。
舒格也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满口京腔,举止练达从容,略透着油滑,一望便知是个旗下人。他酒醉刚醒,脸上尚自青黄不定,陪着笑让手请鱼登水升炕,又给和坤搬座儿,袖子拂着又用口吹,叫人“上茶”,不住口说道:“大人不来,我这就要过衙门请罪去了。下头这群狗才,都是些撅屁股朝天的角色,哪里识得金镶玉呢?我灌了黄汤,胡天胡地一塌糊涂,已经不会想人事儿了。醒了一听是福四爷,吓出我一身臭汗——我是镶黄旗下的,那是我正经八百的少主子呀!——这位爷?”他冲和坤一笑,“您是跟我们爷的吧!待会儿我过去给爷磕头,务必请相帮美言几句。我家住北京烂面胡同。您老有事招呼一声,我家就是您家!”和坤原来怕他摆公事面孔拉硬弓,见此光景早已放下心来,笑道,“我是跟桂中堂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放心!”还要说话,鱼登水插过问道:“胡克敬人呢?”
“下人们得罪了胡爷,”舒格沮丧地苦笑道:“也是胡爷年少气盛,不肯叫松绑,几个人在那赔情说好话儿呢。原说请柴外委一道儿过去说合说合。他也是个桑木扁担不肯弯的。我正愁没法见福四爷,可可儿你们就来了。这事好办了——来,请胡爷过来,就说福四爷派人接他来了!”
便外头有人答应一声“是罗!”小跑着去了。
鱼登水问道:“这柴大纪是甚么出身?”
“要说还是个有能耐的。”舒格小心翼翼替二人上茶,笑着说道:“十六岁就中了武秀才,举百斤石锁跟玩儿似的,能开二百石弓。也读过不少书。原来跟张大帅当亲兵,已经升了把总。张广泗头回金川失利,贬了出来。人呐,有点本事,就容易犯一宗儿病——他这样儿,平常时节升官,难呢!”鱼登水问道:“这话怎么说?”舒格笑道:“官长一付脸,就是笑给上司看的;官生成的性情,就是没自己的性情,得随着上宪的性情转;小官要升大官,得舍得用功夫化钱奔门子;有功夫空儿,得想着怎么个巴结法儿,比如长两个膝盖,做甚么用场?就是下跪用的!要象姨太太巴结老爷,不,要象勾引女人,《水浒》里头的话,‘潘驴邓小闲’五美咸备加运气,官,就升上去了!”
他口说手比滔滔不绝,鱼登水和坤都呵呵大笑起来。鱼登水道:“你既然甚么都懂,怎么至今还是个未入流?也早该升的发了!”舒格未及答话,胡克敬缚着绳子一头闯进来,昂头叉腿站在屋子当央,兀自气咻咻地,乜着眼扫视众人,梗着脖子道:“我要见我们爷!四爷说松绑你们再松!”
“你们出去罢!”鱼登水见两个驿丁一脸尴尬笑,扎煞着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摆了摆手吩咐一声,换转笑脸对胡克敬道:“我们刚见过四爷,特来接你府衙去。毛头小子,别那么气盛!你到驿站办事,没有先报明身份儿,又是这身行头,就换了我,也要疑你是个拐子儿——不知者不为罪。就算相府家人七品官,我还是五品呢!”舒格早下了炕沿,便过来给胡克敬解绳。胡克敬挣着只是不依,喊着道:“他们何曾容我说话来着?一看顶子就晓得你是五品官,也用不着自说。见了我们四爷,要是我的不是,该打该罚心甘情愿领了!”
和坤笑嘻嘻上前,拍拍胡克敬肩头,说道:“小兄弟,我叫和坤,是军机处跟桂中堂的人,也听傅相差遣。听我几句话,说的不是了,还依着你,听着有道理,就依着我,成么?”胡克敬后退一步,虎铃铃瞪着眼道:“怎么着?!”和坤卟哧一笑,说道:“我又不是贼,你这么盯我干么呢?驿站虽然是至小不过的衙门,却直隶着兵部管。皇上御驾这就要到扬州,屡次有旨,还有军机处的廷谕,有骚扰驿站的过往官员,一律查拿具本劾奏。不管你有理没理,他们证人一群把你往死里证,这么点事惹得惊天动地,你这不是给四爷招惹是非么?再者说,就你现在这模样儿,大天白日带进府衙,满扬州都会传言,福四爷的人叫人拿了要治罪,你能一个一个去解说:我叫胡克敬,前因后果如何如何……不是他们不松绑,是我不要松——你要福四爷在扬州城丢人?人家奴才都给主子挣脸,偏四爷满脸光鲜,你要给他抹一把狗屎,四爷要你这样的奴才做甚么?”
既给福康安“招惹是非”又“丢人”!一肚皮扯筋闹事的胡克敬忽闪着两只眼,犹豫了。鱼登水和舒格见和坤年纪轻轻如此巧舌似簧,都不禁暗自窦服。
“还有一层,”和坤徐徐而言,“这位驿丞,是满州镶黄旗下的,和四爷一个旗,说透了今个儿这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吧?呆会儿他给四爷陪情道歉,一句话的事就成了一家人。你自己思量,你这是和谁呕哪门子的气,自家又是个甚么牌名儿呢?”
一番话不软不硬,句句透彻明了,既替福康安着想,也为胡克敬设身处地,火到猪头烂,胡克敬也就软了。舒格笑着给他解缚,说道:“和爷这都是至理名言,我是吃醉了酒,下头人狗眼看人低……先给小兄弟陪不是,回头一杯酒,又是一家子了……”那胡克敬也就不再放泼……绳缚解了,和顺着甩手蹬腿儿。和坤又端过一杯热茶,也就咕咚咕咚喝了。舒格笑道:“和爷到底是天子眼下办事的,就这些理儿,我满心都是,偏就说不出来!”一回眼间,见有人站在棉帘外边,露着月白裤角,便问:“谁在外头?进来!”
棉帘挑了一下又落下来,又再挑起,一个中年妇人怯生生跨进来,望着屋里四个人每人蹲了个福儿,嗫嚅着说了句:“给列位爷们万福……”
几个人都聚精会神忙着劝眼前这个小猢狲子,谁也不知这妇人几时来的,在门口站了多久。鱼登水打量她,年纪只可三十五六岁,梳着把髻头,鸭蛋脸粉黛不施,虽是略微颜色黄点,眉色也淡,依旧绰约袅婷风韵依稀,只在雪地里站久了,两只小脚的玄色裹脚都湿透了,嘴唇也冻得有点发紫,眼睛不敢看人,畏畏缩缩低头站着。舒格却不留心这些,皱眉说道:“这不是靳大人的如夫人么?有甚么事?”
“大人……”靳文魁的姨太太下着气,低声说道:“彩格儿她……产了……”
“彩格儿——哦,知道了,是靳大人的通房大丫头吧?”舒格无所谓地喝了一口茶,“产了好哇,添人进口嘛——还有甚么事么?”
那妇人脚尖儿呲着地,头也不抬,低声道:“屋里太冷,没个躲处……孩子抵受不住,坐月子女人也当不得的……这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只好求大人……赏点柴炭……”
“哎呀……您这就难为了我了……”舒格心里急着要去给福康安赔罪请安,无心料理这件事,剔着牙道:“柴炭供应那是有分例的。一品二品每位每天三十斤,三品二十五斤……象我,每天只有二斤。站里现亏空着五六万斤呢,都从大伙月例往外扣,那起子小人已经怨天恨地牙痒痒的了。靳大人犯事在案的人,住这里众人没彩头没赏银,已经满不情愿了——不说这些烦难了,你先回去。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家里带点炭给你,众人没话说。我叫他们先送几条被子过去,成么?”
他说着,那妇人泪已断线珠于般落下,轻声答应说“是……谢……谢老爷恩典……”僵着身子又蹲福。和坤一直锁着眉头听着,见她要走,一舒眉头道:“夫人慢着——老舒,方才进来,听着囚在屋里的犯官眷属都冻得挺不住,有的女人还哭,大人平常还受不住,何况坐月子的,还有娃娃,虽小,也是性命儿不是?‘人在恨中逝,娇花化厉鬼’,也太不吉利。听我说,几斤炭能值几何?索性——索性,咱爷们积点功德,各屋里都生起火来,给你驿站也添点旺相,且是名声好!至于银子……一天打十两足够用,一个半月天也就暖和了,四百五十两挡头,这是四百七十四两的见票即兑龙头票子。多余的兄弟们吃杯酒一一只好事作到底,救人救得彻才是。不是我这人穷大方,这些人忒可怜见的了……”说着递过一张银票。
“哪里消受了爷这些赏银?”舒格接过票子,手攥得紧紧的,口中只是让,“这场雪过后,扬州地气暖,叫他们生火他们也不生了!您这样真叫我不好意思的——这是和坤——和老爷!你怎么连个谢字也没?”
那妇人先听呆了,只一双幽幽的眼睛含着泪凝伫着和坤,象是要把这个人的形容儿烙印在心里,听见舒格呵斥,才乍然惊醒,双膝一软跪了地下,哽咽着说:“和老爷必定是菩萨转世……您这积的阴德大了,老天爷必定保佑您子孙玉帛公侯万代……”
“别这样说,”和坤叹息一声,“我虽年轻,也曾是叫挤兑得哭天没泪过的人……起来吧……”
一行人从瓜洲渡驿站启行回府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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