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们东逃或者在这几百里包围圈中钻山林流亡。我原来听探报,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进,真是十分担心。要知道,他们的总兵力比我们全族人口还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错活佛手捻法珠,沉吟着说道:“达赖喇嘛来信,说清兵势大难敌,我们可以举族迁到藏地,他划五百里草场给我们。”
“不行。”莎罗奔说道,“敌人没有我们熟悉道路,从金川逃出去是不难的。但要绕乾宁山,再翻夹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对,再走几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伤耗?青海到拉萨的道路比我们还要近,岗干巴部落迁到西藏,八万人只有四千人活出来,这和全族拼死一战有什么分别?”见大家沉默,莎罗奔果决地说道:“逃亡一计绝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营里乞求活命,这是乾隆博格达所要的。那即使活着,也像死——不,比死了还要难受——不但我们自己,连我们的子孙也要蒙羞受辱!还是我在小金川战前的话,只有一个‘打’字,打赢了再言和!”
正说着,远处叭叽叭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众人回头惊觉地看着,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专管传信的小奴隶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定住神,报说:“大故扎莎帅,活佛!小金川那边来信,说汉狗子们的兵开到丹巴和黑卡就驻扎了下来,在那里筑木寨。还有,三段地的两千兵开到黄河口,已经扎了营盘,不知为什么又向刷经寺开去。”说完,向莎罗奔和众人躬身一礼,踅转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应该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烧掉,留给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缴获些粮食。再和北路军在金川周旋。我们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饿肚子……”仁错却道:“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讷亲手中,全局就乱了。即使打下丹巴,也还是个逃亡。调我们全军,在这里就和讷亲决一死战。打烂了蛇头,蛇身子好办。”
莎罗奔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眯缝着眼,瞳仁幽幽闪烁着,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仰头哈哈大笑。众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云正要问,莎罗奔笑指刷经寺,说道:“西路军南路军移防逼近,真的是吓了我一跳,三路齐进金川地,虽然笨,我们势单力薄,确实无法应付。这个讷亲,我看比庆复一点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刷经寺到松岗一路还在运粮,也要护粮的军队。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啊!”说着,转身对一个随从头目吩咐:“你现在就去,传令下寨我们的守军,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这边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来,到潦清四千、罗渭寨三千。我要——”他狞笑一声,“抄断他的粮道,包围刷经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众人听了个个喜颜悦色。仁错笑道:“莎帅这着棋走得狠!讷亲敢倾力来攻下寨,是料着潦清和罗渭到刷经寺都是泥浆深潭,没有路可以奔袭他的老营。他们忘了我们是藏人,忘了这草滩泥地里有我们自己的路!这样打,攻下刷经寺也不是难事。”桑措也变得兴高采烈,呵呵笑着说道:“这样好!他们正往刷经寺运粮,粮食我们也有了!”
“围刷经寺,不要攻下来。”莎罗奔舒眉笑道,“待讷亲回师,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杀一阵,把他们分成两段。先围魏救赵,再围城打援。对,就这么办!”桑措惋惜地说道:“这样我们就捉不到讷亲和张广泗了。”
仁错活佛思量着,说道:“故扎,你虑得真远,还要留着讲和的余地,什么围魏呀打援呀,汉人的东西怎么知道那么许多?”
“我在内地闯过世面,懂汉语能读书,是跟着汉狗子学的。”莎罗奔格格笑着,“人家是宰相、大将军,我活捉过来,乾隆的面子怎么下得来?”他高兴得回身,双手猛地举起朵云,笑道:“我看你不必再为孩子担心了。这仗打赢后,你去北京,见见岳钟麒老爷子,想办法和朝廷讲和!”说完,放下爱妻,已是敛去笑容,“我们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汉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们自己打自己!”
讷亲当晚一夜计议,尽管百不情愿,还是采纳了海兰察的建议,从下寨南边选一段稍低一点的寨墙攻击。但这以来,就得挪动那四门重逾干斤的“无敌大将军”炮。这样的泥草地,炮车根本不能派用场,于是现扎木排,挽了绳子,每门炮用一百个人拖,生拉硬扯,人人累得屁滚尿流,总算午前将炮位安置停当。刚好这时松岗运来了李侍尧送来的牛肉干,讷亲下令“每人一斤,吃饱厮杀”。军士们大嚼一顿,待讷亲红旗指挥令下,立时间响起石破天惊般的炮声,顷刻间寨南硝烟滚滚,撼得草地都籁籁发抖。
这里的寨墙比寨门薄得多,只轰了二十几炮便坍出了两丈来宽的大豁口。兆惠和海兰察掣剑在手,齐声大叫“冲进寨子,后退者斩——杀呀”!兵士们“嗷’声怪叫,持刀挺矛,出窝黄蜂一般冲上去,海兰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红袍,右手提剑左手握盾,紧随着兵士直奔寨墙,冲锋的兵士们昨天被箭雨吓怕了,也都眼望着堞雉脚底下跑,绊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少。
人人都预备着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几个冲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劲,看看城上无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脚步,小心翼翼提刀蹑脚儿东张西望,弄得后边的人也惊疑不定,海兰察大骂:“操你们祖宗的,为什么不杀进去?”说着和兆惠一前一后上了寨墙。两个人睁圆了眼看,只见婉婉蜒蜒的土寨墙顶,垛口后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无一人,微风下只见通道边的枯草,不胜寂寞地瑟瑟抖动。寨门里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条条巷弄满地都是碎木条、破门板、羊粪和骆驼毛。除了几声狗吠,连半个人影儿也不见,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兰察正在发愣,讷亲已经传话询问:“寨里什么情形?”
“敌人连夜撤了!”
兆惠喃喃说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寒战,转脸对军士们喝道:“统统进城搜索!愣什么?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兰察回中营来见讷亲。
“撤了!”讷亲听海兰察禀告,“敌人走光了,屌毛没见一根。”虽然恼他无礼,但此时不是计较时分,皱着眉头百般搜索枯肠:寨四周凡是干燥一点的地方都驻的官军,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荡荡的大泥潭,围得真似铁桶般滴水不漏。莎罗奔的部众从哪里溜出去的呢?昨日拼死抵挡恶战,又为什么突然撤得无影无踪?讷亲脸上布了一层严霜,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眼神却带着一丝迷惆,沉吟道:“莫非他们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据城死守呢?”兆惠指着汪着浅水的泥潭,说道:“讷相,他们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的,这里泥潭里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讷亲尚未说话,海兰察却一下子灵醒过来,以手加额轻声惊呼:“天爷!泥淖里有路……莎罗奔该不会是去掏我们刷经寺老营的吧?”
这句话正中兆惠心思,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讷亲原地兜了两圈,冷笑一声道:“恐怕他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识见!我军暂时按兵察看动静,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讷亲一躬身,语气沉重而又诚挚,说道:“中堂,潦清离刷经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间隔着沼泽,我们没有设防。假若泥潭水泽里有路,敌人偷袭我们中军帅帐,张大帅情势不堪设想。我军后路被断、粮草不继,那就危殆万分。”
“临变不乱,不要风声鹤唳自惊自怪!”讷亲被他们说得发毛,又恼恨他们危言耸听,强自镇定着叱道:“亏了你们还是老行伍!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弄清敌人去向!”他低头想了想,命道:“海兰察带左营二三四棚三千人马速回松岗。粮食出了差错,休怪我无情!”
海兰察领命去了不多时,大金川方向飞骑来报,说:“大金川增强巡逻,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护,我们的侦探骑兵不能近前查看。”讷亲问道:“城里有什么动静?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没有藏兵大队人马进城?”那探子道:“我们混进去的探子一个也没有出来,大约里边也戒严了。四更多时,听见城里有些骚动,有骆驼叫声和人声,他们的兵巡逻得严,不能走近……”
“看来,下寨的兵是缩回大金川了。”讷亲一颗心顿时放下,透了一口粗气,一哂说道:“我们就驻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两路并进合围。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虚晃一枪,我就立刻围攻大金川。莎罗奔不是土行孙,能地遁走了么?”因见进寨搜索的清兵出来报信,便问“里边有何情形”?“回中堂,里边没有河。”那兵士听不懂他文绉绉的宰相言语,“藏人老小都走得干干净净。搜出来二百多个人,都是我们的人,都饿得半死不活,捆着放在空屋子里。问他们话,他们说都是蒙着眼押进去的,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
讷亲格格一笑:“莎罗奔不是等闲之辈,圣上没有看错了他。还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着讲和这一手!”喝命“收兵进寨,左右翼的军士在寨外加筑木栅!”还要命人召回海兰察时,却见松岗方向几个兵士淌着泥浆死命地奔过来,个个都滚得泥猴似的,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叫大嚷“快,快报,……中堂……莎罗奔的兵,兵……围了刷刷经寺……”讷亲心里“轰”地一声,立时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水、草,丛丛的灌木,寨子的垛楼立时旋转起来,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
“围刷经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历风险,多经战阵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脸色变得愈加苍白,急问道:“他们走的哪条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着气回道,“走哪条道张大帅的人没说,海……海大人说兴许是从潦清渡泥潭摸过去的。——围刷经寺多少人也说不清,报信的说多得很,有一万多人!他是中了几箭才逃出刷——”
“别说无用的!”兆惠断喝一声,“海兰察现在哪里?”那兵士此时才略稳住神,说道:“海大人现在正收拢运粮的人回松岗,运粮道叫莎罗奔截断了一半。丢了几百车粮食,扛粮护粮的兄弟们也死了好几十……”
兆惠没有再问,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罗奔暗渡陈仓之计,只是敌人行动如此诡秘迅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却是他万没有料及的。兆惠低头思量一阵,见讷亲仍旧团团乱转,口中念念有词:“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回兵三千,和海兰察会合去救刷经寺。下寨留一千守军,我们还有一万余军士,开进大金川——他抄我后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经寺,要多少时辰?刷经寺只有两千人,敌人一万军士包围,怎么抵挡?丢了老营,死了张广泗,朝廷那边怎样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么办?”
“这里留三千人驻守,不占大金川。”讷亲已渐次镇定下来,“派一千人去潦清断莎罗奔后路,其余的全部回援刷经寺。张广泗危急,我们不救,谁都担不起这个罪!”
刷经寺只剩下了三千多个人。除了张广泗无恙,他的三百名亲兵,和外围的两干军士全部“殉国”。余下这些兵士保着他退到寺后经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带刀伤箭孔,浑身都是血污,却半点不敢松懈,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预备着最后一搏。
张广泗头发蓬乱,满脸惟悴地坐在经堂东侧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下的青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外边藏兵叽里嘎啦的叫喊声、传令声清晰地传进大殿,他竟是充耳不闻。他摘下腰间的宝剑,抽出半尺许、寒光闪闪的剑芒刺目,仍旧是那样的锋利。这是褒扬他青海战功,雍正御乾清门,当着多少文武官员当面赠赐,曾招来过多少欣羡妒忌的目光呐?这柄盘龙镶玉的宝剑,多年来刻不离身,杀过不知多少敌人,也用它诛戮过逃将,它自身就是一种骄傲和自豪,也记载着他的功勋和忧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来,用白手绢轻轻地揩拭着,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已经冲入内院列队待攻的藏兵,突然间爆发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杀人无数,无数人杀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张广泗命毕于此——”手中的剑闪过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项左抹去。
“大帅!”他的师爷吴雄鸿一直站在身边,张广泗抽剑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