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路也不熟……他们抓我们一个便杀一个,割了兄弟们耳朵去报功……”说着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回来就好,我们见着就好了。”易瑛听她们虽然说得语无伦次,却也能体会到她们一路上凄凉奔波、悲苦无依的心境,由不得心中一阵酸热,眼圈便红红的,长叹一声挽起她们。说道:“我们已经商议好,打回桐柏山,在桐柏、伏牛、大别山扎住根、慢慢跟朝廷周旋!”她的瞳仁在火光中的的生辉:“此地只可暂居一时不可久留。稍稍歇息一下,我们从风陵渡过黄河。河南是我们的老盘子,有了饷一招呼,人马立刻就能拉起来!”韩梅听她说到“饷”,眼睛一亮,说道:“圣使,见了你只顾欢喜、伤心了,还有件要紧事禀报呢!——南京皇舞栈派人来了,说有一套大富贵,六十五万两镖银要在石家庄聚齐解往四川。鞑子们在四川和金川人开仗,粮饷如今还是秘密,不能用大队官兵护送。请圣使派人截下来。”
易瑛尚未答话,燕入云已听得心痒难耐,插口便问:“押运的是谁?皇舞栈在南京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这么重要的消息?”突然想到这是不该问的,便打住了。易瑛问道:“来人呢?”
“我没有见——我到老茂客栈去打听圣使娘娘下落,是二癫子告诉我的。”
“他没说这些银子过路了没有?”
“肯定还在石家庄,老茂家已派人尾上了!”
“押运的是谁?”
“官府是按省递交,暗地护运。南京那边已经派了个高国舅到郑州接镖。随镖银行走的叫黄天霸,是直隶黄家老镖行的——”
易瑛皱了一下眉头,止住了她的话:“余下的我知道了——你们到那边歇着,乔松肩上受伤,也该换药了,你们照顾一下。”
“是。”韩梅和唐荷打了一躬,退了下去。易瑛见雷剑也要去,摆手道:“你们得随时有人跟我,你留下。”又问众人:“怎么样,这银子取不取?”
燕入云一挺身子说道:“取!这是皇镖,取一票我们多少年都用不完。别说六十多万,就有十万银子,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有人有粮有饷有兵器,我们横行天下,怕谁?八旗满人是一堆豆腐渣,汉军绿营,虽能打仗都在西边省份。打下几个州县作我们的营盘,不比钻山沟受那份闷气强得多?”皇甫水强也被“六十五万”这个数字拱得心里发热。说道:“我看也是先取下来再说!这个机会太他娘的难得——不但没有大队官兵押送,而且路也远,山路也多,截了镖,我们也容易躲藏。”燕入云笑道:“有银子什么事办不下来?凭我昔年的交情,加上银子怕没人入伙?大队人马我们也拉起来了!”蹲在一旁的胡印中却觉得不妥:官兵能容你从容不迫地弄到银子,又就地招兵买马?他觉得是笑谈,但他深知自己在这里是个孤客,人微言轻,一开口就要得罪人,便也附和道:“截镖我没说的,要想想截不到,失了风怎么办?截到了,也要有章程,不至于临时手忙脚乱。”燕入云已经被“六十五万”烧热,见众人都无异议,心中大喜:“这里初一、十五是庙会,平时没有人。正好我们休整几天,吃得饱饱的做这个大案。我们窝囊透了,也该换换气儿了。”
“只能智取,不能硬来。”易瑛说道,“这次一定要成功。我们实在赢得起,输不起了!”她从怀中取出一把黑豆,望着北斗走步作法,口中念念有词:“我身倚浮山,浮山护我身。女蜗为我呵,护我法身存。上元将军,唐护吾身;中元将军,葛护吾身;下元将军,周护吾身。东方东九夷,西方西六戎,南方南八蛮,北方北九狄。中央真兵,常侍吾侧——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燕人云正自暗笑她这个时候还要捣鬼,却见易瑛将一把黑豆撤了出去,噗血向火一喷,那残火本就不旺,顿时熄了。猛然间人们都像堕进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见四周幢幢鬼影来往跳跃,似乎在搬运什么。人人心中凛然畏惧,过了一会,月色复明,再看时,满地都是山鸡野兔,似乎扭了筋一样在地下挣命。
“烧吃了它们充饥。”易瑛透了一口气,疲倦地坐在大石头上。
这群人在浮山女蜗庙里歇息休整了三天,化整为零下山,都在老茂客栈住脚。又反复商议了取镖计划,专等黄天霸到来。那燕入云劫镖是个行家,布置筹划精密妥当,众人俱各服气听命。
黄天霸这趟官镖押得提心吊胆。黄家自从前明天启年间为朝廷押过一次军饷,将三十万两银子从北京安全送往洪承畴军中,在江湖上走响了名头,户部赠匾“金镖黄家”,百年来几乎没有失过风。四代人传到黄天霸手里,便到了极盛时期。走镖护银讲究镖行镖手三硬。“腕子硬”是说要有武艺上的真功夫,能拼不怕死,但单是凭腕子硬还远远不够。绿林英雄中功夫硬的有的是,不结交好这些人,天大的能耐也要栽劲斗,还要“面子硬”;有这两硬,小镖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镖,成千上万的黄白货招人眼红,腕子、面子都靠不住,还要地方官绅从中维持帮忙,这叫“根子硬”。只要不是兵荒马乱,有这“三硬”,走镖百无一失。此刻黄天霸倒是三硬俱全,他自己是家传武功的头号硬手,祖父辈黄滚、黄九龄最盛时也不及他现在的武功,不但镖打百步举掌洞穿手腹,那一柄单刀玩起未,连名震天下的金刀王爷们也是自愧不如。他自己就有门徒十三个,号称“十三太保”。寻常的镖趟子,太保的徒弟们就可平平安安地走下来了。绿林里头他还结交了三十六位朋友,遍布直隶、山东、山西、两江、湖广、川、黔、滇黑道,手面之大前所未有。他自己在刑部跟着刘统勋,封着车骑校尉的爵随部当差。结结实实的三硬俱全。但是这趟镖毕竟太重了:六十五万两银子一一那是一个省一年的岁入,四万多斤重,要用二百头骡子驮运一一这样招摇数省,不出乱子才怪呢!好说歹说,兵部才同意用三千两黄金顶出六万两银子,饶是如此,也满满装了三十车。经过精心安排,一律用稻草包装,一层层塞进麻袋。上边胡乱装些药材,再用油布苫了,很像向四川贩运药材的大商巨贾。黄家倾窠而出,十三太保也都紧紧跟随卖力。金帖卑词送向绿林请托照应,而且还请刘瞎子关照水陆两路青红帮兄弟照应,一切齐楚,这才略略放心。
所有的事情定住了盘子,主押宫高恒却迟迟不到,黄天霸急催户部,户部说已经发下了旨意,叫他耐心等候。但这是什么事?谁敢守着几十万两银子在石家庄硬等?又派人到南京去催,飞鸽从南京传书回来,高恒去了瓜州渡交待盐务差事,说交待完了飞骑前来,如等待不方便,可自行押解,在郑州会合!接这信读着,黄天霸气得手颤心摇,汗水把信都捏湿了,和十三太保商议,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足两个时辰。既不能让银子有失闪,也不能得罪国舅爷,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石家庄死等高恒。十三太保中前六个太保贾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华、高富英、梁富云跟黄天霸留守镖银。老七以下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黄富威、黄富名、黄富杨是干儿子,都派出去,沿线踩点探风互相接应。又过了六七天,那高恒才姗姗来到,见黄天霸预备周到。夸奖道:“辛苦你!难为你想得周到,完事了我具本保你!既这样,咱们走路!”就这样轻描淡写几句,黄天霸一腔焦躁愤懑顿时化为乌有:选定一个黄道吉日,早上天不明就离开了石家庄。一路上都是大太保贾富春打前站,他也不怕辛苦,每天头一遍鸡叫起身,带两个从人骑快马选好午间用饭歇息处,然后再往前赶到晚间宿地,选好客栈号好房子,然后再返回镖车队护镖。
一路八九天无事,镖车己行到邯郸马头镇,这地方离邯郸六十多里,离彰德府七十来里,这一路十分荒芜,沿路是山野小户、荒滩潦水和白茫茫的盐碱地,向西到长治有一条官道。镖队来到三岔路口,无论往哪边走都赶不上正经宿头。黄天霸和高恒一行在马头镇北一家饭铺,胡乱吃了几口饭,高恒见那日头热上来,一边用小手帕揩汗,摇着檀香木小扇问道:“我说小黄,咱们今晚歇哪呀!”
“回高爷的话。”黄天霸陪侍在侧,一呵腰说道:“向南向西都成,不过南边刚下过雨,本来路就不好,这就更难走了。西边道儿好走,要进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儿下半晌恐怕得辛苦一点赶个夜路,无论长治还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恒摇着扇子只是笑,说道:“赶夜路……恐怕不成。‘一枝花’就在这附近,出了事没法交待。说你笨,你安排事情十分周到,说你聪明,怎么就没想到就歇在马头,好好睡一下午,明儿起个大早直奔长治?”黄天霸蹙额说道:“爷说的我也想到了,不过马头这地方,原来就商定不能歇脚的。这地方是直隶、河南交界处,离山西也近,这种三不管地面儿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官府交涉缉拿。爷原说走郑州,往南看似开阔,其实都是沼泽,过了沼泽又是千里河滩地,荒无人烟不说,还有不少土匪,咱们控制不了。我们安全把货送到是头一桩大事,小的岂敢掉以轻心?”高恒左右看看,说道:“这个马头镇我听说过,只是逢五一集,今儿不逢集,你看,拢共也没多少人。镇上还有镇丁税丁,在这里住一宿无碍的。”
“那些镇丁能指望得上?”黄天霸一听就笑了,“贼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他们有的自己就是贼!这种人又当钟馗又当鬼,我见得太多了!”正说着,镇里几家客栈的伙计手里举着幌子迎了过来,一片声嚷嚷着拉客。
“住下吧!——我们贺家老店,清洁齐整,两个四合院,草料饭食一应俱全,十分方便!”
“老客!忘了我们么?曹寡妇店——百年老字号,前有酒楼,后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造饭、锅碗瓢勺俱全,马厩是新盖的哪!”
“曹寡妇老了,她店住不得!”有人高兴地叫道,“我们店挨着春香楼———”“你们店本就是王八窝儿!”曹寡妇店伙叫道,“谁住进去鼻子上都要长杨梅大疮!”
“住我们店,清堂瓦舍,一色新房——马头老客栈!”
黄天霸看这阵势,生恐高恒答应下来,忙道:“去去去!我们哪个店也不住,今晚赶恶虎镇住店!”他话没说完,使被伙计们的声音给淹没了,有的叫“是你说了算还是老板说了算?”有的喊“去恶虎镇要过黑风岭——贼不劫了你,也要摔到崖底下!”还有的嚷“住下吧……往前半日路程没有宿头……”高恒原本拿不定主意,听众人如此说,又见朱富敏、蔡富清几个太保忙着套骡子饮水,似乎黄天霸说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黄,还按我方才说的办吧!”张着眼看时,一个伙计站在路边并不招客,手里幌子却很特别,写着“老茂记客栈,凡住店皆我衣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身家性命担保!”高恒便将手一指,说道:“就住你家店!”
黄天霸不满地睨了高恒一眼,见高恒正笑着转脸看自己,忙低头敛眉道:“小的听爷吩咐就是。”一转脸便命众人带着车跟着那伙计来到老茂记客栈。那伙计拉客时一脸憨厚相,此刻却变得异常饶舌,一个劲儿地跟高恒套近乎:“我眼里有水,瞧准了您老人家是个大富大贵有大造化的主儿!这个时辰到马头来的,哪有敢走道儿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上的泥水漫过膝盖,像这样的车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两边的芦苇白茅都长起来了,前三天还有两个贩茶的叫人给砍死在道儿上,那是强人出没的地方儿,走夜道不是瞎闹么?往西的道儿好走,不过要过那黑风崖,驿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宽,都是在崖上凿的道儿,马蹄子一打滑,连车带货就会翻下去,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头晕。这几个月说‘一枝花’藏在山里,人人听了都怕,谁敢半夜里闯这条道儿?您老还有这些兄弟,到小店打个尖儿,吃饱喝足倒头睡个好觉,明早天不明就走。过了恶虎镇下山一溜风,那是一马平川大官道,两边都是村寨人家,赶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长治,赶得慢随便找个人家歇了,再没半点凶险的!”高恒笑道:“你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这么一串儿,我怎么会挑中了你这店呢?”伙计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爷准赏光我们店——这是缘份,谁也勉强不来。爷这是做药材生意的,本地人要买,卖不卖呢?”高恒被这伙计逗得高兴,说道:“只要价钱合适,哪里不是赚钱呢?”高恒见是齐整两个四合院。中间是堂屋,后面有马厩,前面有饭店,便包了西边四合院。拴马卸货,忙乱了一阵子,洗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