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安慰他,他心中想必千头万绪,我也不便多说。
为什么?我心中充满疑问。为什么瞬非得用那样冷淡的态度?瞬在我们这群中一直是最温柔体贴的人,两人分手时,瞬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不正是痛苦的表情吗?
隔天在学校相见时,瞬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反而是觉满脸落寞,谁都知道他被甩了,但觉还没放弃,他不时偷瞥瞬,依依不舍的模样教人不舍。
过几天,发生另一起凶兆。
全人班的学生会按适应程度与熟练度分配不同的咒力实作功课,技术类型从击力交换到常温核融合等都有,难易度共一百几十阶,多数人通常在中间程度,但也有人挑战巅峰。
瞬的咒力程度无人能及,他分到的实作内容是在两小时孵出鸡蛋,难如登天。鸡蛋从出生到孵化需二十一天,这份作业要学生以咒力影响蛋壳内看不见的胚胎,将孵化过程加快两百五十倍。
技术超群且人格优良的人,才有资格直接用咒力影响生物,可见人们对瞬有多大期望。
意外的是,觉在领先团队里插上一脚。他的拿手好戏是光线反射,除了瞬,他的课题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难,尤其要在空中制造镜面;我之前提过,像镝木肆星先生这样的高手才可以凭空制造空气透镜,放大远处影像。用小水珠在空气中制造出意念墙,形成完全反射光线的镜面,这种作法似乎比较容易。
至于我,顶多用热熔化碎裂的玻璃瓶之后再修复,并非没有难度,但是很不起眼的水准。真理亚与我相反,她拚命学习最引人注目的浮游术,,而守……对不起,我不记得他学什么。
「早季,你看!」
我听到觉的呼喊而抬头,前方一公尺左右的空间似乎被挖掉一块,浮现一片不规则的银色镜面,映出我正在认真实作的可靠表情。
「这是不是有点歪了?」我没好气地说,期待获得夸奖的觉马上翻脸。
「哪有?我可是做出完美的平面。」
「我的脸才没这么戽斗。」
「乱讲。歪掉的是早季的心。」
觉不屑地扔下一句话就跑了,银色镜面融化在空气中,消失无踪。我追看觉走往的方向,他偷偷靠近瞬,安静看著他的背影又不敢被对方发现。
他的执迷不悟教我傻眼,但他显然深知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轻轻摇头,走向第五组身材纤细的少年怜身边。怜看到觉过来,顿时露出艳丽的笑容,他一直很喜欢觉,只是因为瞬而不得已放弃。觉在怜面前制造出一面镜子,怜立刻发挥班上知名的自恋本色,宛如少女般欣赏自己的脸庞。
瞬毫不在乎班上喧扰,专心一致在作业上。他眼前有一个陶制蛋架,架上放一颗鸡蛋,所有学生都知道他的功课艰难,没一个人敢打扰他。此时,有人从实际演练室的后门进来,我不经意一瞥(请读者别误会,我可不是上课漫不经心),吃惊地意识到来者正是镝木肆星先生。他戴著盖住脸的护目墨镜,鼻梁高挺,下巴尖细,皮肤紧致,相当年轻。
监督实技操作的太阳王连忙跑向镝木肆星先生,两人轻声交谈,我听不清,但应该是来参观教学。太阳王跟在镝木肆星先生身边,一同观察我们实作,班上气氛猛然紧绷。如果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认真,所有人现在都完成作业了。
镝木肆星先生走向我,我以为他对我的功课有兴趣,用前所未有的专注力修补玻璃瓶,玻璃瓶的裂痕像冰块冻结般逐一消失。我偷偷抬头观察他的反应,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已经走过我的眼前。
好失望,这实作内容太不起眼,没人在意。
镝木肆星先生走几步,停下来,认真地花几秒钟注视浮游空中的真理亚。飞行的技术面并没深奥之处,他应该是在欣赏真理亚的美貌与青春肉体。外表再怎么年轻,他的岁数应该与我们爸妈差不多,无论他的本领多高强,用那种眼光看少女都让我不禁心生厌恶。
镝木肆星先生在觉面前待上一段时间,研究镜面,提供建言,觉眉飞色舞且满脸通红地采取建议。
最后,他慢慢靠近瞪著白鸡蛋不放的瞬。
每人都期待这段历史性的会面,瞬总有一天会继承镝木肆星先生的衣钵,他今天首次接受镝木肆星先生的指导。
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么了?正当我不解之时,镝木肆星先生反而后退一、两步,倏地转身,在众人的错愕中快步离开实技演练室。
瞬抬头目送他离开,那表情震撼了我。
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如何诠释他的表情。既像冷笑,又像恐慌,更像凄绝的无助,那是历经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而生的狂气笑容。
太阳王连忙追著镝木肆星先生出门,接著回到演练室。
「呃,今天的实作课因故中止,大家收拾器材回教室。」
太阳王露出以往的爽朗笑容,但语气莫名不稳,鼻头挂满汗水。
「早季。」觉到我身边。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觉没回答我的问题,只用下巴指指瞬,瞬动也不动地端坐在鸡蛋前。
「觉,走了。」怜拉著觉的手腕想带他走。
「你先走,我等等跟上。」
觉温柔地推了一下怜的屁股,要他离开实技演练室。
「你们也快收拾收拾。」太阳王拍著手催促大家。
我将碎掉的玻璃瓶收进盒子起身。
「瞬,你不走吗?」
真理亚搭话,她后方跟著守,其他学生陆续离开演练室,剩下太阳王和我们第一组的五人。
「嗯。」
瞬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苍白,但扭曲的笑意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
真理亚指著蛋架,瞬伸手要拿,但一阵晕眩,手一滑,蛋从蛋架掉下。大家深信瞬会让鸡蛋停在半空。我们拜训练之赐而学会压缩真言,无论多长都可瞬间默念,更别说是瞬,他绝不可能失手。
可是,鸡蛋径自摔落地面,破了。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们愣愣注视著瞬,当下仅有我注意到破掉的蛋。
不,另一人也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你们快出去,等等老师来收拾!」
太阳王用惊人的速度介入,他推著瞬和真里亚的背,三两下把我们赶出教室。
「瞬,你没事吧?」觉担心地问,他已经不在意自己被甩。
「没什么大不了……有点累而已。」瞬看也不看觉一眼就回答。
「今天是不是早点请假回去比较好?」真理亚忧心地皱起眉。
虽然我比谁都担心瞬的情况,但无法开口。甚至连出声都没办法。
鸡蛋里的东西,至今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无论怎么看,蛋壳中沾满黏液的东西都不是雏鸡,是诡异的怪物。
2
瞬养了一只叫做昴的狗,名字灵感来自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歌颂的昴宿星云。我查过出处,星云的含义是「许多星球的集合」,昴可念成「统」(注:昂的曰文为「すばる(SUBARU)」,亦可写为「统ばる(SUBARU)」)。
枕草子问世两千多年后的某个寒夜,一只小狗诞生了。母狗因为难产丧命,其他兄弟姊妹也是死胎,幸存的小狗在满天星斗下命名为昴。不过,昴绝不是美如星斗的宠物。养在神栖66町中的狗大多数是竖耳卷尾的纯种日本狗,我从未见过昴这种斗牛犬(斗牛犬应该绝种了,但也可能是我没见过)。
昴比其他狗丑,我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会创造出这种狗,腿又短又粗,脸皱巴巴,嘴好像被人从上方压扁,正中央还有朝天鼻。我在图书馆遗址挖出一些书,里面记载斗牛犬的由来,有趣的是这件事被分在第三类。第三类是「可能有害,须慎重管理」的类别,禁止阅读。为什么狗品种的由来要这么小心翼翼管制?
觉说他私下看过一本书,斗牛犬是古代英国人培育出来的品种,与牛交战。如果他说的不假,斗牛犬的由来就牵扯到我们的门争本能与攻击性,难怪列入禁书。
我并非认为觉全在鬼扯,但有几个理由让我无法相信这个说法。第一,为什么要用狗来斗牛呢?我根本无法了解。觉说书中将之解释成一种娱乐,我不愿承认人类会享受这么无意义又残酷的娱乐;第二,我不清楚当时的牛只多大,可是应该比狗大很多,用狗来斗牛实在太勉强;第三,我唯一认识的斗牛犬昴,个性非常温驯,如果它祖先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斗牛,子孙却比其他种类的狗都来得温驯,我难以接受。我这辈子只看过昴进入一次战斗状态,后面会详细说明。
瞬是独子,在昴年幼的时候,他代替妈妈照顾疼爱它。昴的腿短,走路慢,经常跌倒,瞬无法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不过我常看到瞬带昴散步。身材矮胖的短腿小狗拚命追赶在瞬修长的双腿旁,那幅光景相当教人发噱。
那天,我看见瞬独自待在俯瞰町景的山丘,但没见到昴的踪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那天是秋日傍晚,空气洁净到教人多愁善感的地步,而距离前面提的全人班实技课过了两周。
「瞬。」
看著低头沉思的少年走来,我开口喊他,瞬讶异地抬起头,停下脚步。
「早季。」
瞬的声音听起来像大梦初醒。夕阳下,光影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了?」
瞬动也不动,我想走上前,他突然大声喝止。
「别过来!」
我吓得停下脚步,彼此距离还有二十公尺。
「为什么?」我的语气中带著悲伤。
「……对不起,我只是想独处。」
「独处?」
「嗯。」
瞬似乎看我一眼,又移开视线。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跟觉分手?」
「嗯,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所有朋友,孤单一人?」
「这……这说了,早季也不会懂。」
瞬从口袋取出一样物品,我在夕阳的反射下发现是颗金属球。这是蜂鸣球。学生进入全人班后,这是能力开发教室最早发送给学生的玩具之一。用咒力让蜂鸣球飘浮起来并高速旋转,它就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班上现在根本没人有兴趣,遑论瞬这样的资优生,他会把玩这种初阶玩具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想,我们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蜂鸣球大中小三颗在瞬的眼前飘浮旋转,映出闪烁的光芒,同时发出三道音阶,构成震荡的合奏。
「不能见面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不会去学校,得好好疗养。」
「瞬,你生病了?」
我非常担心,难不成是传染病,所以不让我靠近?
「嗯……说是病,也不是感冒拉肚子之类的病,怎么说你才会懂呢?这不是身体的病,是心病。」
当时我还不明白心病的意思,难道是会感染心脏的细菌或病毒吗?
「我差不多该走了。」
「等等!」我叫住正要转身的瞬。「我们不能在学校见面,但至少可以偶尔到你家探望吗?」
「这就难说。」瞬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我不能再待在那个家里。」
我错愕地倒抽一口气。「你要去哪里?」
「养病用的小木屋,我得在两、三天内搬进里面,独自生活。」
「小屋在哪里?」
「我不能说地点。」
我无话可说,我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没有秘密,总是有话直说,这件事情想必已经糟到超乎想像才无法出口。
「瞬……」我不知道要问什么,脑袋一片空白。「你……要自己一个人?昴怎么了?」
我默默等著最糟的答案。
「在家里。」瞬乾脆回答。「我只是想散个步才偷溜出来。」
听到昴没事,我松一口气,但更加担心。瞬究竟怎么了?
「我想帮瞬的忙。」
瞬没回答,三颗蜂鸣球的低吟从未中断。
「瞬,我一直都很喜……」
我想鼓起勇气告白,但瞬打断我的话。
「早季,我一直很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应该要告诉你这件事情。」
「咦?」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季野营吗?我们以为大人都被欺瞒,不知道我们被离尘师父冻结咒力。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什么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愣愣地发问。
「全都穿帮了。我不清楚大人怎么想,但大概暂时保留对我们的处分。」
「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们一直都被监视。我最近才发现这件事。」
我顿时像呑下铅,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慢慢渗出冷汗。
「现在警告也没用,不过早季,你要小心猫。」
「猫?什么猫?猫骗吗?」
瞬暧昧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对了……早季,这给你。」
瞬从脖子拿下项圈般的饰品拋给我。我用双手接下,饰品颇有份量,是厚实的皮项圈,还镶几个金属环,用铰链开阖,或许应该称为颈枷。
「这是什么?」
「驱猫护身符,我做的。」
「难道跟昴的项圈做成一对?」
昴的项圈还比较像样。瞬听见我的玩笑,笑得露出白牙,但没有发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