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菀心中。承璨焦急、专注的目光,那姑娘……苍白如纸,连头发都能见夹着好几丝白了……少年白头,可见她心中亦曾有几多苦闷,如今虽这样病了,却仍是我见犹怜,难怪承璨对她……
……“轰隆隆隆”,这一次雷电霹雳终于将漫天的雨水倾倒下来。狂风骤雨忽然大作,小菀只觉似要天崩地裂般,这雨……怕正是为了淹漫尽人间的段段冤孽情劫而来吧……这样大的雨,窗内的人两两扶持还能耐得过,而她只一袭蓑衣、一抹孤影、一颗碎心,又怎生抵受得住?
突然,荀萧菀发足狂奔,一路往回奔去,只想奔出那两个人的天地。雨水冲刷,山路泥泞,她跌倒又爬起,爬起再跌倒……不知多少次,也不知身上、腿上到底伤了多少处,就这样一路狂奔。蓑衣和斗笠都散了,她浑身湿透,披头散发,奔到谷内小琚潭边,终于双膝一软,扑倒在岸边小竹桥。
大雨如注,眼前一片也是迷迷蒙蒙的,她仿似瞬间失去了感觉,失去了所有的心思……直到渐渐、渐渐的,蓦然发现倾盆大雨不再打落在自己身上。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见二位师傅为自己撑了伞,撑了一方遮风避雨的小天地。
“师傅!”荀萧菀声音也哑了。
于玦将一块干软的大方巾披到她身上,将她半拉半扶地提起来,清冷的眼中溢出一抹心疼。
师傅们……原来都知道。小菀想起之前师傅们总是对承璨万分冷淡疏远、怪责他日日到谷外的山上采药、还有点半“逼迫”着定下三月之期要他们早日完婚……她本以为那是门中“内外有别”的规矩所致,却忘了承璨既已是她的未婚夫婿,早该算半个“内人”,否则依师傅们“见死不救”的脾性是万万不肯治他……只是,即便他们早日完了婚,想挽回这段感情,如今却怕也嫌晚了。
谢涵撑着伞,虽然没有太大的表情,却突地冒出一句冰冷的问话:“要不要杀了他们?”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杀了……他们?师傅这一问,让荀萧菀全部的意识突然之间纷纷回到头脑中。他们……承璨和、那个冬儿,他们……整整一年中生了情,也……不致死呀。小菀心头万分悲凉,她变了,真的变了。变得这般心慈手软,也这般多情故而多愁。若是一年前,她必定眼也不眨便点头。可如今,她已害过承璨一次,又怎舍再害他丢了性命?而那,冬儿姑娘,亦是无辜。承璨记不得有婚约而喜欢上了她,又何错之有?承璨……到底总是她害了他。
荀萧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复清冷,还隐隐有种坚决,“师傅,承璨是我夫婿。”
一句话,明明白白回答了谢涵。她既承认是她夫婿,那便还是“自家人”,生一派中任何人不得加害。
“那另一个?”于玦又问那个“冬儿姑娘”的命运,眼中也是一片冷漠。
“她……与她无关,都是我和承璨的事。”
“……好,依你吧。但你作何打算?”
“师傅,”小菀看着两位师傅虽心中不舍,但仍直言道,“请师傅恕小菀不能再侍奉驾前,我想该先和承璨离开这里,回去看望姑父母,然后……也许再回桃花岭隐居,只我与他二人,或许……”或许离开了这里,离开了那个冬儿,他们之间会有转机,但,“小菀还有一个请求。”
得师傅示意后,荀萧菀平静的,但隐隐带着种坚决道:“小菀请师傅惠赐‘证虚咒’解咒之法。”
她想要承璨想起他们之间的感情!而那情天恨海,她今日觉得,若能脱了身去,也未尝不好啊……
雨仍是这样瓢泼而下,未曾停止。千百里之外的桃花岭后山,龙霆冒着大风大雨衣衫尽湿,眼内似有股疯狂,又似有团火在隐隐地烧。
自几个月前葬下荀萧菀,他便像心死了,活得仿如行尸走肉。今日天未亮,封磊和帐下众将大失所常一齐跑来他门外站着,最后睢准吞吞吐吐将他们昨夜听来的话说了出来。
他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不言不动,毫无反应,众人简直开始怀疑王爷是否已经傻了。然后他们突然发现他顷刻间浑身似有股强横火烫的气散出来,谁靠近了谁就会被扯碎灼痛。再然后他什么也不说,骑了马便放足狂奔,也不管外面风大雨大。众人互视一眼,立刻牵马跟进。
很好,沉冷寡寒了几个月,今日他们王爷终于好像又活了,只是看上去既不“惊”更不“喜”,反而像要杀人!
果然,龙霆到了桃花岭,虽然不是杀人,却也不遑多让——他去掘墓!
决定
龙霆到了桃花岭,风雨都还大,他浑身浸湿了,迈步到荀萧菀的墓前,在那方无名的青石墓碑上轻慢地抚了抚,似要抚去瓢泼其上的雨水。突然,他一言不发,将墓碑连根拔起。
紧跟而来的封磊、睢准等人大吃一惊,赶忙上去劝阻:“王爷,使不得啊!”设若万一他们昨夜所闻不尽属实,王爷掘了小菀姑娘之墓,毁其阴宅,那他们这些胡乱传递消息的人罪过也大了!何况若要确知小菀姑娘是否还在人世,根本无须掘墓开坟之举,只需将她的姑父母传来闻讯便可,谅他们也不敢不吐实。
龙霆像听不见,根本不理会他们,连上来给他打伞的人也被他会开到一旁。坟土一块一块地少去,在大雨的冲刷下,最后一层薄薄的泥像浆水一样被打得稀烂,流淌开、滑落开,露出几个月前埋下的棺木来。上好的木质不见分毫损坏,龙霆突地睹物思人,眼前也被雨水侵没得有些模糊。他仿佛看见当日小菀在他怀中合目不醒,耳边噪杂的雨声里混合了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你……好好保重,从此,两两……相忘……”。回想到这里,他狠狠一咬牙,用力掀开了棺木厚重的盖板。
大雨如注,同一时间打落进棺木之内,发出实心的溅碎声音,还有在狭小空间里撞击的回荡声音。黑幽幽的棺木内部,并不见那日带走他所有热情和热力的人,并不见那张瓷雕般美丽无双的容颜。他曾经无比痛恨她那样的美丽,因为每一次总与她的生死紧紧关联。他不求她倾国倾城,只愿她好好或者与他永远在一起!
空的,如今这空空如也的棺木反让他无比思念她最后的形容,那样美丽也那样扣人心悬——小菀,美得如此清灵的小菀,本以为已幻化成仙的小菀,如今他竟还能期待她仍在人世?雨声砸落空棺的声音再响,却响不过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龙霆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结实有力的跳动,是这几个月来的头一次。
眯了眯眼,他探手自空棺的一角拾起一物,正是荀萧菀那日扯脱的旧香囊。龙霆将它握在手心里,紧紧地握牢。他曾问她索讨过此物,但她并不肯让他称心如意。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她的心爱之物,只却失落了她,小菀……
封磊和众将在旁见着了空棺无不啧啧称奇,同时也送了口气——棺木是空的,小菀姑娘果然还活着,那他们也不用担着掘人坟墓、毁人阴宅的恶名了。
“你们说,昨夜听到她成亲?”
糟糕,他们高兴地太早了,怎么忘了还有这档子要命的问题!龙霆的声音显得极其阴郁、极其危险,听得他们都有点发怵。
“这个……王爷,不如把小菀姑娘的姑父母传来,一问便知。”睢准试着将问题往外推,没办法,如果昨夜听到都是真的,恐怕就是真的了,这可是个死结呀。
龙霆将手里的香囊捏了又捏,心里头一团火烧。又急又怒、又痛又恨,霎那间绞紧了他,他咬牙切齿,双足深深地陷入泥地里。她……她竟敢嫁给别人!方才见到空棺而来的心跳狂喜转眼被浑身的愤怒取代,他曾真心实意要娶她,可她死活不愿上演了这一场空棺记后,居然嫁给别人!难道她就这样鄙夷他,这样不屑当他的王妃!
突然几个声响,龙霆手劈脚踹,顷刻将厚实的棺木砸个稀烂。即便如此也不能倾卸他心头的愤恨。
“小菀现下人在哪儿?”龙霆问得还是咬牙切齿。
睢准又有点吞吐,王爷他不会失了理智吧?“我等不知,昨夜她姑母并不曾说明白。可要我等去传问?”
若要问,何必他们去,他早就去了。只是,只是即便在如此愤恨心痛之下,龙霆依然记得她说过的话,依然被她说的话制着,不欲逾越。记得她说,他“欺”她平民百姓弱势无依,而他也明明保证过不寻她家人麻烦。他跟她说的每个字,他答应她的每件事,如今似乎一样样清晰异常,在他脑子里牵制着他的一言一动。
即便如今这般地步了,他居然还被她牵制着,而她的人却……
“九爷,你打算?”封磊见龙霆神情激烈却又阴沉,开口询问力图能使他平静。
龙霆咬了牙,最终仍守了自己对她的承诺,“不必传讯小菀的家人,只派人日夜盯着,随时回报。”
“遵命!”自有人应声而去。
“九爷,”封磊局外人旁观,此时倒比龙霆冷静,“阿末使者已在回程途中。”
龙霆闻言刹那清醒,是了,光顾着小菀的生死与、婚事,怎的忘了几日前他亦允了阿末的议亲娶他们的公主若蒂娅为“九王妃”。这是国与国间相交,郑重无悔……可是,那时他以为小菀不在了,所以才不抱希望。如今既知她仍活在世间,他又怎能再错失?
但他将有妇,她亦有夫……哪怕,哪怕他到时不顾所有硬夺了她过来,她如此倔性,又怎肯在阿末公主之下?难道,他和她到头来竟还是一场空?这是天意弄人?
又一阵雷电闪过,雨更下的大了。冷雨浇透了他全身,但唯独浇不息的是他心头的火焰,反越烧越旺。
冷热交击下,他的头脑却越来越清晰,全部的想法都会聚成唯一的一个念头在他脑里回响——他要小菀,他只要小菀,定要小菀!
……那阿末的公主,龙霆忽然想通,数月以来又笑了笑,既然小菀还活着,管她有否嫁人,他哪里还有第二个选择?不就是阿末的公主吗,他决定——不娶了!
宁负天下人
“什么?”龙烨对着龙霆目瞪口呆,“九叔,你,你莫非在玩笑吗?”
龙霆铁着脸,完全不容置疑,“不是玩笑,陛下。那阿末公主谁愿娶谁娶,反正臣是无论如何不娶。”
“可是,可是这两国联姻的婚书已然昭告天下,阿末使者也已然带走了。这,九叔你现下再说不娶,却要朕如何是好?”
“正是!”护国巫师萧笛凉也闻讯匆匆赶来,“你小子是怎么当的王爷?说娶是你,如今说不娶也是你!当日老头子叫你想仔细莫要日后反悔,你那时嘴犟,好啊,既然如此,今日又哪容得你反悔!”
龙霆头一回碰上被皇帝和萧笛凉两者异口同声反对,他也自知理亏,但即便再理亏,这事他也无论如何定要一意孤行到底,哪怕……与全天下反目。冷冷地哼笑一声,他语气含谑却姿态强硬,“萧笛凉,你容得也罢,容不得也罢,本王今朝反悔是反定了。”
“好你小子……”
“老大人,萧老大人,”龙烨连忙阻止被堵到胸闷的萧笛凉更激化了场面,“您且歇下,朕来同皇叔说,若说得少了,您再说如何?”
萧笛凉这才忿忿瞪着龙霆,于旁拍着胸口直喘气。
“九皇叔啊,”龙烨转向龙霆,难得也是这般口气严谨,“你与朕相比虽痴长不了几岁,但从来都是朕心中除先帝外最为敬重、最为佩服的人。先帝在世时也不止一次关照朕凡事要多与你商量,说你年纪虽轻却难得能果敢稳重,公私分明。大事、国事、天下事,两肩一任敢挑,胸中暗藏乾坤。故而朕登基以来,尝无后虑,内忧外患,都有九叔你与朕分担。朕也多以九叔教诲奉为圭皋,几未有疑。但今日之事,朕委实不敢苟同。且不说两国相交以礼为上,我应天皇朝泱泱大风,立朝至今从未有出尔反尔之例,便是人与人君子之交,同是以诚信为重。何况婚姻大事,九叔尊贵,阿末公主亦是金枝玉叶,你二人联姻不比普通人家,更事关国声国望,天下共仰。其中厉害,想必九叔更为明白,无需朕赘言。既如此,数日之前,朕询过九叔之意,方才金殿许婚,万众同喜,今日又怎可轻易毁约?”
“此一时彼一时。”龙霆面不改色,天子谆谆相劝前并不肯退让一分,“那时臣不知,不知她还活着。如今既知她活着,我自也要从新活法。”
“朕知九叔对那姑娘情深意重,朕想她也该是通情达理,必能谅解九叔为国为天下而不得已的苦衷。”
“不错,你不想对小姑娘说,老头子去说,想她怎么也会买我这张老脸的面子。”萧笛凉忍不住嚷道。
“此事皆因我而起,你们别去打扰小菀要她心生烦恼!”龙霆立刻阻止他们,旋即又矢志道,“我也决不让她委屈!”
“这……”龙烨想了想,折衷道,“这样吧,等九叔娶了阿末公主,朕日后也封小菀姑娘为九王正妃,地位品秩绝无二致,如此总不会再委屈了她。”
龙霆看着龙烨,知道皇帝侄子已用尽办法想要两全其美。他也知道自己反悔理亏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