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花拂柳,曲径通幽,渐渐露出一座临溪而起的水榭云亭来。踏过小竹桥,亭榭门匾上书“水云外”三字,风骨昂健,却也风流飘逸。
亭榭内一间房阁正对山溪汇聚而成的小琚潭,窗外清风送来淡淡水气,和衬着房内袅袅紫香,更添清幽雅致。
荀萧菀悠悠醒转至今第二日,仍有些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昨日堪堪能睁眼视物,方才知道师傅们将自己从桃花岭带回了苍茫谷。多年前年纪尚小,曾随着师傅们来过,但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了。昨日初醒时原想循着记忆多看看谷中风貌,不料实在体力不够,不一会儿便又沉沉酣睡过去,直到今时才一觉醒来。
此次醒来不比昨日,她神思已然真正清明,手脚也已恢复不少气力,至少下床行步已不成问题。心知必然昨日睡里自行运用了游虚眠调适,而且房内正燃着的冉冉香烟,与她常年携带的香囊同出一源。
而她的香囊,荀萧菀习惯性地往贴身的衣内探手寻去,原先收藏香囊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她轻轻收回手,有些淡淡的欣喜充斥于心底,也有些朦胧的恍惚摇摆在脑海。
那日在桃花岭,师傅们一俟从地底救出她并便施力凝聚其神魂归体,令她有了须臾清醒。那时,她便服下了最后一颗化解枯叶腐血毒的药丸,除此之外,在那须臾的清醒时刻内,她清醒地做的另一件事便是扯断了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香囊,仿若从今往后,荀萧菀重得新生。然后她又昏睡过去,如今再想,只记得那时昏睡前头脑中还有最后一个念头——是谁曾问她索要香囊?她不愿也不能。而今断了这香囊,便好似全然断绝了过往,恩怨情恨皆随香囊掩埋入土,化解了痴缠嗔念,但求自此无牵无挂。
可是,如今清醒了方知,无牵无挂又谈何容易?记得她的遗言中,要他好好保重,还要两两相忘。若当真再无牵挂,何必保重?又何必相忘?……
忽然有点烦,她走到室外临水的小轩台上。轩台上木椅斜栏,她正好面着潭水倚坐。
潭水清澈见底,借着明丽的涟涟水光,倒映出荀萧菀大病初愈的身影。水中的人不高不矮、不肥不瘦,虽然仍显得虚弱了些,但青丝流墨,肤色宜人,再非之前枯黄暗淡的形状。难怪昨日大师傅笑说,如今单看她的模样,便知那可恶的枯叶腐血毒已全解了。
“如今,我们小菀这天然雕饰的容颜,天下间要再找第二个可也全凭凑巧了。”二师傅更是直言不讳夸奖自己的弟子。
那就是说,她也开始……变得美丽了?可美丽有什么用?要再找第二个可也不难,荀萧菀立即想起有个天仙下凡似的姑娘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那时自己还是病容满面,换到如今添了点所谓丽色,那两人岂非更相像了?
直觉地,她讨厌与别人相像,荀萧菀随手扯了根岸上飘荡过来的柳条,轻轻触水一拨,拨散了水中倒影。很快,水波平息,娇弱的身影再次恢复原样,她又拿了柳枝去拨弄,仿佛乐此不疲。
许是病愈的关系,心境上轻松了许多,这会儿荀萧菀更像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带着点任性,一边拨水,一边还嘟着嘴哼道:“讨厌,讨厌,讨厌……”
“病娃娃,你讨厌什么哪?”
苍劲的声音带着大笑传进来,荀萧菀回头一瞧,欣喜地叫出声:“三师傅,你也来啦!”
“那当然,病娃娃的病好了,我这当师傅的当然要赶过来瞧瞧啰!”
“千面顽童”童德牢喜笑颜开地从门外跨进来,同来的还有她的大师傅和二师傅,既江湖上久负盛名的“见死不救”神医夫妇。
开开心心地见过礼,童德牢开始打趣:“小娃娃,刚才三师傅听你直嘀咕什么‘讨厌’来‘讨厌’去的,莫不是你大师傅二师傅的苍茫谷水榭云亭住着不舒服?不如到三师傅的落沙岛去玩儿,如何?”
“三师弟,哪有你这样,才来便要从我这头拐人的道理!”二师傅于玦含笑嗔怪道。她和丈夫,也是她大师兄,两人虽然都是满头银霜,但容貌看上去均未足四十。
“可不是我说,是小菀说的‘讨厌’啊!”童德牢更来劲儿。
“小菀,”大师傅谢涵微笑着,“看来,你非解释了‘讨厌’什么才行。否则你三师傅今日必不放过你了!”
“师傅,我,我没讨厌什么,就是,水中形影而已。”小菀瓮瓮道。
谢涵和于玦对望一眼,后者仍含笑问:“却是为何?”
“我……”荀萧菀咬咬唇,犹豫道,“我不愿与人相像。”
“为何?”这回是谢涵发问。
小菀抬眼看着师傅,刚才只是任性玩水,并未想多,如今才明白其实自己话中仍有话,未说来的话才更紧要。她又咬唇,咬得更重些,终于轻轻地道:“……我……不愿……当人替身。”
两两相忘,谈何容易!
“说出来,可好些了?”于玦还是含笑,仿佛天大的委屈都在那云淡风清的笑容里化开了。
小菀看着师傅们了然、理会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着实憋闷得太久太久了。整整一年,那些紧张、那些防备、那些惊恐、那些无能为力,还有那些病……到今日,才算真正脱了身。
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只望它烟消云散。
重见
“师傅,小菀无用,被人当作替身,由此堕入无边烦恼中,妄动了心境,还多次催发病痛,实在有负师门教诲。”既然已经开口说了,荀萧菀索性说个完全。
“谁说的!我们小菀在龙家人的眼皮底下脱身,还由萧笛凉作保,让人家不得不亲自送回桃花岭赴一年之约,谁还敢说小菀无用?三师傅我头一个跟他过不去!”童德牢见不得小徒弟这样“妄自菲薄”,连忙出言帮衬。
“三师傅,”荀萧菀反而不好意思,“那也是机缘凑巧,小菀侥幸,若非二位师傅及时赶到,我怕便真是要送命了。”
谢涵顺着她话说道:“小菀,世事皆自有缘。若能慧目识缘,且顺应机缘而行,亦已能证修行不虚。何况,我看你于此当中并非一无所获。这回脱身,已然能熟用‘移魂虚魄’法,叫人以为你已‘魂飞魄散,命归黄泉’了。”
小菀听师傅提起,便趁此机会详详细细地和盘托出。当时降伏噬灵箭,她首次使用此法。移三魂于体外,虚散了七魄游走于体内,让噬灵妖术无从下手,故而即便她身体为噬灵箭所伤,魂魄却未被妖术所噬。然箭上咒术之力毕竟厉害,加上她受了伤初次用“移魂虚魄”法,技巧不精,所以之后魂魄并未自动归体,直到龙霆带她回萧笛凉处,后者施法以神龟剑灵力助她神魂归位。
那次之后,她得了神龟剑些许灵力为己所用,对“移魂虚魄”法更有心得。那会儿她正苦于无法从王府逃出生天,恰巧雅如端了药来。荀萧菀对气息何等敏异,早觉雅如另有所图,而那药,她一闻便知内有砒霜。枯叶之毒冠绝天下,对其他毒物早有了抗力,况且她从小服灵草仙花无数,其血本身已能解毒,小小砒霜,又怎能奈何她?那顷刻间,她突然悟到这必是命中死劫,既然已几次连番逃不掉、躲不开,不如今遭便应了这趟劫数,若能妥当安排,说不定能成一回契机。
只是龙霆那般霸道脾性,成为其中最大变数。她想得到唯一能与之相对的,只有护国巫师萧笛凉。虽然戏称他是“疯疯癫癫的老怪物”,但关键之时,唯有他才能压制住无人敢撄其锋的龙霆。最后证实,她果然算得准了。萧笛凉威逼下,他亲自护送她“遗体”回到桃花岭,在最后关头践了约,只等师傅们来寻了。
“如是更好,命中的死劫既已渡化,你娘亲,还有你阿爹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小菀,今后的路如何走,便全在你心了。”谢涵最后颇有些感慨,意味深长地说道。
荀萧菀眨着黑亮亮的明眸,在师傅面前乖乖地点头,“小菀明白。从今往后,力当断去无边烦恼,以澄静本心。”
于玦轻轻拉过她,指着屋外那片片钟灵毓秀的湖光山色,微笑地说:“你看这人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万事万物,皆自不同,哪见得谁可做了谁的替身?恒久宁不过刹那,从今日转到来日,谁又能明知是谁的替身?你便是你,谁想知你能做得了谁,那便让谁自去烦恼罢。”
“是呀是呀,小菀,人家要怎么想随人家去。如今你既已脱身,又何必烦恼来、烦恼去,讨厌来、讨厌去!简简单单的,像那小子,不就挺自在?”童德牢说完,还伸手朝屋外的来路小径上一指。
荀萧菀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一人青衫短罩,背上背着个大竹篓子,踩着大步微微晃着脑袋朝这边踏来。
这个童德牢嘴里“简单自在”的小子,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的小子,不正是……她的神情瞬间变得怅惘迷蒙,仿佛与记忆中穿连搜寻着……一年未面,他更见颀长、也更见清俊了……
……承璨,你还好么?荀萧菀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守约与否
童德牢大叫一声“愣小子”,周承璨转眼四处寻找,发现了三位师尊所在的临水房阁,笑眯眯地应了声,更加大步地朝这边过来。
看着他欢欢喜喜地越来越近,荀萧菀既是高兴,又是有些儿“近乡情怯”。她连忙扭头看师傅,“承璨他……”
“放心,”童德牢知道小徒弟要问啥,不等她说完便道,“他的头痛早就好了,连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傻了。你大师傅、二师傅有功劳,三师傅我有苦劳哇!那时候我辛辛苦苦赶到你姑母家,愣小子头痛得疯颠了。你姑母还当我是骗钱的,死活不让带他走。幸好我也会点儿金针点穴的功夫,这才唬得你姑母信了我是你爹娘的友人,受了你的托付来治愣小子。这一路带着他风餐露宿,就别提多辛苦了。好不容易捱到逍遥峰,说服师兄师姊又费了老大一番功夫……”
“晚辈都记得。”周承璨已经到了门口,但三位师尊都在,他乖乖的不敢随便进来,便在门口行礼,“承璨叩见三位师尊!再拜谢三位师尊的救治大恩!”
生一派本身并无多大规矩,但内外分明,对“外人”生分疏远得很,故童德牢装模作样“哼哼”一声,而谢涵和于玦只淡淡应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荀萧菀在师傅们面前自在惯了,过去拉他起身,想将一年未面的他看个仔细。整整一年未见过家人,荀萧菀再如何冷僻,这当下也微略有点急切。何况,他始终是她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承璨,你,你可都好么?”
她像以前一样拉住他两手,周承璨却好像大吃一惊,着火似的抽开手,瞪着鹿般的大眼显得惊慌失措。仍未及冠的他还是个青涩少年,待看清荀萧菀清丽的模样后,刷得涨红了俊脸,“姑、姑娘,你……男女授受不清,还有,我,你我可相识吗?”
你我可相识吗?一句话,将荀萧菀鲜有的亲情热忱给打回原形。被他火速退开的双手空得有点尴尬,她十指交握,似能以此排解那种尴尬之情。“你……当真不识得我了?”
虽然肇因是她,但忆及承璨从小便在身边跟前跟后,什么都听她、什么都依她,什么好的都给她,不顾自身地护着她……如今他若真的不再识得自己,虽然肇因是她,但她仍禁不住有些儿无端的怅惘。
周承璨单纯的眼内有点迷惑,涨红着脸再仔细看了看荀萧菀……只见她发如流墨,肤如温玉,眉若远山,眼若秋水……撇开眼,他不敢再看了,脸一直红得到耳根。他也觉得奇怪,这么清灵的姑娘,分明是从未见过,可是,为什么心底有点儿亲切呢?
想到这儿,周承璨开始骂自己:什么亲切?定是你见了人家姑娘美丽,便生了异心,活像个登徒子!
荀萧菀见他低了头再不言语,心下无比失望,承璨果真一点都不记得她了。而她即便在法场断头台上,都还念到他的……“你不记得我,也都是我害的。”
周承璨毕竟心性良善,听她这般怨怼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偏也不会谎说“记得”,于是着急道:“我、是我不好……姑娘,你莫要怪自己!”
小菀听了,不由一番感叹。感的是即便已不记得她了,承璨还是见不得她不快,不明所以便把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叹的是,多年青梅竹马,到如今竟换成他一声“姑娘”……他唤得着急,却叫她听得……落寞。
童德牢看得火气,上去赏了周承璨一个爆栗,“什么姑娘不姑娘的!都跟你说过百八十遍了,你有个表妹,叫小菀,这会儿人都在你跟前了,怎么还愣得想不起来?”
周承璨揉揉脑袋,无辜至极。童师尊确实一路跟他说,但他就是丝毫没有印象啊!这会儿突然出现个清灵美丽的姑娘,他怎敢胡乱认人?
无辜归无辜,他嘴上立即改口:“表,表妹,是我不好……”
“你都叫我‘小菀’的。”荀萧菀微微嘟嘴,在他面前也是任性十足。反正知他定然什么都会依了她。
“小,小菀,小菀,小菀!”周承璨一边说,一边还无辜地盯着童德牢的“爆栗”手。
见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