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美乞求地说:“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梅萨也说:“既然‘七度母之门’因仓央嘉措而存在,那你就是我们的老师了。”
香波王子双手放在脑后,仰起头,思索着说起来:
“那得从五世达赖喇嘛圆寂说起。公元1682年,也就是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狗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午,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于布达拉宫的寝殿内。圆寂前他让其他人退下用饭,独留摄政王桑结嘱咐道:‘我走之后,必须匿丧,否则将有大乱,不仅你性命不保,三大寺以及整个格鲁派也将有倾覆之难。随之而来的是藏土分裂,众生涂炭。我身前身后行走的核心大臣、僧俗近侍之中,有八个包括你在内的隐秘亲信,此八人有六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你要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他们就会变成政教的敌人、格鲁巴(格鲁贤人)的克星,毁佛灭教的叛誓者。’桑结问道:‘这两人是谁?’五世达赖说:‘我受班达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况佛陀告诫我们,观色是无常的,受想行识也是无常的,对人和心念以及世间一切森罗万象的事物,都要做无常之想。我不能预言忠臣什么时候变成奸臣、奸臣什么时候变成忠臣。我已经给你传授了消除一切违碍的六臂依怙随许法,只要你极力祈祷,护法大神自会开示你。’桑结又问:‘当善知识离开我们时,我们应该去哪里寻找?’五世达赖示意桑结扶他起来,他以菩萨跏趺的姿势面朝南方,用手一指,便有一道白光从顶轮上星穴处冒出来,闪闪地一亮,灵识便朝光净天划然而去。
“桑结明白了,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将会出现在西藏南方。
“当天晚上,桑结召集格鲁派政权噶丹颇章的核心大臣、达赖近侍,在护法女神班达拉姆像前占卜问卦,请神降旨:如果匿丧,需要保密多长时间?班达拉姆头顶的七色华盖上有无数金箔的卦辞,但只有一片会飘下来。午夜,在众人合力吁请下,神意终于到达,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金箔之上,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这样,占卜问卦的卦辞居然是空白。
“惊恐之余,摄政王桑结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尊师达赖,三界怙主,你撒手而去,我等众生依靠谁啊?’此时桑结只有二十九岁,做摄政王也才三年,是五世达赖喇嘛一手扶他上去的,他内心的空落可想而知。哭了一阵,脑海里一阵鸣响,就像有人吹动了法号,他不禁一个激灵,突然起身,盯上了在场的所有人。这些人中有七个隐秘亲信,此七人有五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他们很可能变成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毁佛灭教的叛誓者,他们到底是谁?
“摄政王桑结的眼光从所有人脸上走过,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凄哀、忠诚、善良,便断然决定,祈请护法大神开示,让政教的敌人立刻显形。他说:‘匿丧不发与政教大事利害攸关,为什么大护法会用空白启迪我们?一定是虔诚出了问题,我们当中定有忤逆之人、叛誓之徒让大家的虔诚失去了效应。发重誓的时候到了,让班达拉姆裁决我们谁是叛誓者,比我们互相猜忌好一些。’
“面前的班达拉姆猬发直立,骷髅戴顶,獠牙瞋目,一身青蓝。她是藏传佛教万神殿中首席女性护法神,翻译为忿怒吉祥天女。她骑的骡子腚上有一只眼睛,所以又叫骡子天王。作为达赖喇嘛必须尊崇的大吉祥圣母,她是拉萨城的守护神,是降魔索命的大战神。她能吞吃阳光,再用自己的肚脐照亮人间,能在湖中显现达赖喇嘛一生的凶吉夭荣,并通过声音和文字传授天机。她腰里挂着账本,记录着众生恶事,随时准备秋后算账;背上披着亲生儿子的连肢人皮,说明面对教敌,她会大义灭亲;坐骑上挂着装满细菌的疫病口袋,那是她以罪制罪的武器。她一手端着盛满童血的头盖骨,一手举着金刚棍棒,无论叛誓者躲到哪里,都将一命呜呼。
“不会有人反对,谁反对谁就有可能是叛誓者。
“重誓是这样的:班达拉姆在上,殊胜达赖喇嘛正在闭关修行,凡说圆寂者将会身首分家,族亲灭亡,堕入地狱、恶鬼、畜生三恶途,永远不断轮回。
“让摄政王桑结没想到的是,在场所有人的发誓一个比一个诚实恳切、斩钉截铁。他审视着他们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狐疑:难道有人发狂发疯到了不惧恶途的地步,心甘情愿做一个被杀被族的叛誓者?不会吧?在西藏,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人。他说:‘我们一起守灵吧,谁也不要离开。’
“就在守灵的时候,摄政王桑结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宁错勿漏。他在第二天布达拉宫一如往日的平静中,以达赖遗嘱的名义宣布了一个决定:秘密进京,向文殊大皇帝即康熙进献五世达赖喇嘛祈颂国泰民安的‘亲笔信’、平时穿用从不离身的三件法衣和五世达赖的泥塑像,委婉表明五世已经圆寂。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决定里,秘密进京的人选,就是除自己以外的七个隐秘亲信。他说:‘你们是七人使团,要不辱使命。’
“‘七人使团’里的七个人是谁,藏文史料和汉文史料都没有记载。什么时日出发,哪年哪月抵京,更无从查起。但藏族的历史从来都是文字记载和口耳相传并行不悖,且后者比前者更丰富、更隐秘,也更真实。真实而隐秘的历史中,这个使团的确存在过,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毁灭。毁灭‘七人使团’的秘密比活佛转世还要顽强地进入了时间,时间不灭,它也不灭,秘密不再是秘密。”
香波王子冷峻地盯着梅萨好智美,就好像冷峻地盯着历史:“‘七人使团’毁灭的日子是公元1682年6月1日。那时‘七人使团’已经到达澜沧江上游的囊谦,突然冒出一伙身份不明的强盗,杀死了护送‘使团’的所有藏兵,然后把‘七人使团’赶到了江边的悬崖上。
“强盗说:‘你们是布达拉宫的使者,你们在大护法班达拉姆面前发过重誓,但你们中间有两个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如果今天这两个叛誓者不站出来接受班达拉姆的惩罚,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把你们七个人全部杀掉。’一天一夜过去了,三天三夜过去了,饿倒在地的‘七人使团’中始终没有人站出来。‘七人使团’的所有人都说了同样的话:‘既然叛誓者至死不悔,为了政教的安全,我请求你们赶快杀掉我们全部。’杀戮是从早晨开始的,一个小时杀一个,杀害的办法是用一种藏医做手术用的双刃竹叶刀和一种特殊钻器钻剜经络穴位。人体经络穴位是度母的创造,用来寄居战神、保护神、阳神、阴神以及人的灵识魂魄,钻剜穴位就是不仅杀死你的肉体,而且直取你的寄居神和灵识魂魄,让你无法转世,也就无法记住仇恨进行报复。
“漫长的七个小时后,‘七人使团’才从地球上消失。尸体被强盗滚下悬崖,顺着江水流走了,似乎也流走了格鲁派的倾覆之难,流走了藏土的众生涂炭。
“但是‘七人使团’刚刚呆过的悬崖边上,不知谁留下了四个字:小心伏藏。据说就是这个传说中的伏藏,在被人发掘之后,揭示了杀害‘七人使团’的过程。这个过程告诉人们,噶丹颇章启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因为只有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才会使用钻剜经络穴位的暴行。更需要追问的是,以什么条件才能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信仰血咒?共同盟誓?允许这个原始的民间血教进入佛教,甚至进入布达拉宫,然后发展秘密传承?
“摄政王桑结听到‘七人使团’中有人留下了‘小心伏藏’的警告后,惊怕得满脸肉颤,扑通一声跪在班达拉姆前的卡垫上,半晌没有起来。五世的遗言是,让他‘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现在看来,他的‘处置’太不确当了,他从七个人的从容就死中领悟到了恐怖。‘七人使团’的消失并不等于政教之敌、格鲁巴的克星的消失。敌人、克星、叛誓者,坚定到以命相抵,这就跟信仰本身一样,岩石般永恒,河水般流长。叛誓的传承依然存在,推翻政教、毁灭格鲁派的行动将延续下去。他们都是修持到家的伏藏者,已经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埋入了山间的岩洞、湖中的礁穴、林中的树巢、寺里的佛身;埋入了宇宙之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空气、阳光、东南西北风;埋入了人的灵魂、动物的本能、时间和记忆、口耳和语言;埋入了麦子青稞、奶酪苹果,吃一口就等于吃进了罪恶的种子。更可怕的是,本来只有两个叛誓者,现在一下子杀了七个,就等于逼出了七个叛誓者。七个叛誓者一旦传承下去,将是一股更加危险的力量。
“伏藏,既可以是伟大的经典,也可以是仇恨的源泉。
“桑结很后悔,如果能预见‘七人使团’会集体就死,能想到伏藏也会传承叛誓和阴谋,他断然不会如此对待七个发了重誓的隐秘亲信。
“摄政王桑结的心惊肉跳,使布达拉宫的匿丧不发变得愈发机密。噶丹颇章对外宣布:‘五世圣僧大宝在布达拉宫闭关修行,已进入无上瑜伽续的妙高境界,以帝释为友,梵天为伴,不见任何人间僧俗,藏地所有事务皆由摄政王桑结代为禀报传达。’如皇帝派来使臣或重要的蒙古施主前来,按规矩必须由五世达赖亲自接见时,就让长相与五世酷似的朗杰札仓的喇嘛江央扎巴出面,居高座远远瞩望,只听话,不说话。上奏下谕,则由摄政王桑结摹仿五世手迹撰写。秘密保守得相当成功,五世达赖依然活着,在整个西藏乃至朝廷的感觉里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摄政王桑结秘密派遣寻访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西藏山南,开始寻访转世灵童。山南是五世达赖示寂时指明的转世圣地,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曲介等人辗转两年,见过了许多孩子,终于在门隅乌鸡岭的山野里遇到了仓央嘉措。他们刚拿出画有宗喀巴大师和五世达赖喇嘛肖像的唐卡,三岁的仓央嘉措就指着五世肖像说:‘这是我。’又抢过五世达赖喇嘛的金刚橛说:‘这是我的。’然后在许多真假物品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经常伴随五世达赖喇嘛的佛像、经书、念珠、刀子、银碗、真言牛角噶乌即护身符和仆人。
“消息飞快地传向五百公里之外的布达拉宫:日思夜想的转世灵童终于找到了。摄政王桑结当即指示:立刻把灵童从乌鸡岭迁往措那宗的巴桑寺。知情者,佛法制裁,泄密者,株连九族。‘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走漏的消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危害圣教的人。
“这就是说,你不能知情,假如你自以为知道一个秘密,那就一定是受了魔鬼的蛊惑,怖畏金刚杀魔诛邪的威力随即降临,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无限悲悯的佛法,为了利益众生,对魔鬼邪祟向来是杀无赦的。这就是庙堂教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愤怒护法神的原因,他们目眦尽裂、血口獠牙地横立了一万年,就等着你违法犯罪呢。
“既然你不知情,秘密就与你无关,又谈何泄密?即所谓人问:怎样才能不起浪?答曰:无水。人问:怎样才能无烦恼?答曰:无心。人问:怎么才能无病苦?答曰:无身。人问:怎样才能无死亡?答曰:无生。
“摄政王桑结用佛理和权威双管齐下,把五世圆寂和六世降临的秘密保守了十多年。十多年过去了,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始终没有出现,仿佛‘七人使团’之死,就是遗恨与记仇的完结,澜沧江悬崖边上‘小心伏藏’的提醒或警告,不过是某个人的妄想。但桑结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越是寂静就越会有响动,风和日丽之后必然是怒云翻滚。
“秋天,保佑噶丹颇章的乃琼大护法的降神仪式如期举行,神灵的旨意是:翌年,也就是公元1697年即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十月,达赖喇嘛必须向广众露面说法。这让摄政王桑结紧张不安:如果遵照神意,就等于公开了匿丧不发和暗藏灵童,难以逆料的结果会是什么?他夜夜不眠。
“恰在这时,一封告密信从西藏送达朝廷。朝廷震怒,康熙皇帝派人飞马西藏,送去一道紧急诏书,措辞极为严厉,谴责摄政王桑结欲专藏事,诡诈达赖喇嘛,秘丧矫奏,欺君瞒上云云。
“桑结意识到政教的敌人已经开始行动,叛誓者的伏藏正在暗中显露。他一面派人向皇上据实陈奏,一面责令‘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调查并惩罚告密者。而更加紧迫的,却是从喜马拉雅山怀里迎请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依然是秘密行动,依然伴随着血雨腥风,少数人担当着西藏的命运,惊险,惊险,惊险,只要是参与其中的人,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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