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出租车的车窗,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前面的色拉寺。从远处看,白墙红顶金瓦饰的色拉寺就像一面打开的扇子,绿树是它的镶边,也是它的把柄。比起层层叠加的哲蚌寺,它显得平坦而流畅,少了些威严和霸气,多了些神秘和超脱。
就要到了,出租车慢了下来。香波王子盯着色拉寺左侧台地上白色的展佛墙,突然一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停车。”
出租车停下了,离山门还有两百米。
香波王子突然问:“我们为什么要去色拉寺?”
梅萨说:“因为我们确定它就是火灾现场。”
香波王子说:“可是我又想,既然有人想在色拉寺纵火烧死措曼吉姆而没有烧死,那措曼吉姆还会呆在色拉寺吗?或者火灾之前,或者火灾之后,她和仓央嘉措肯定已经离开那里躲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火灾发生半个月以后,仓央嘉措才结束失踪,也就是说色拉寺不是他和情人措曼吉姆最后的藏身之所。既然措曼吉姆和仓央嘉措已经离开色拉寺,我们还去那里干什么?”
梅萨说:“对啊,你这个思路很奇特,似乎也很正确。要命的是,你把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和我们现在要找的措曼吉姆当作一个人了。”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能转世?仓央嘉措三百年前的情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又不是第一回了。还有,在《西藏日报》的‘授记指南’和仓央嘉措情歌里,提到措曼吉姆时,前面都加了‘龙女’。既然她是龙女,我们就应该去有龙的地方寻找。当年文成公主进入西藏后,看到西藏的岩石土壤里竟有海螺和贝壳,认为那是海底罗刹女的佩饰,西藏的地形就是一个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而她所居住的布达拉宫东边的卧塘湖便是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必须建庙镇之。这个建立在海底罗刹女心脏上的寺庙就是最早的大昭寺。海底罗刹女是龙王的女儿,自然就是龙女了。在这里,仓央嘉措把措曼吉姆当成了龙女,当成了命途多舛时期唯一的寄托,其实隐含了他对未来的预知和对西藏的爱恋。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代表整个西藏,西藏的情人和情人的西藏,在仓央嘉措这里是没有区别的。”
“你是说‘龙女’已经暗示了大昭寺?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大昭寺,还要费那么大劲去调查火灾现场呢?”
香波王子有点激动地说:“不调查火灾现场,就引不出色拉寺,引出了色拉寺之后,我们才能判断它是应该被排除的,否则我们还会犹豫。再说了,我们面对的选择至关重要,仅靠‘龙女’的暗示是不够的,必须完全排除色拉寺,大昭寺才有可能成为毋庸置疑的唯一目标。你说了,唯一性是伏藏的铁律,在达到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这个标准时,万无一失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一时的急躁而让已经迎面走来的‘七度母之门’烟消云散,或者丢失我们自己被加持的资格和被赋予使命的机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尽管前面是色拉寺,但我看不到欣悦和亮丽的光芒。欣悦和亮丽在后面,后面是大昭寺。我感觉现在是早晨,太阳正从大昭寺冉冉升起,照得我后脑勺暖融融的。”
梅萨冷静地问:“你现在能不能保证已经完全排除了色拉寺?”
“能,现在能,一分钟以前还不能。”
梅萨点点头,又一次点点头说:“有一句话我本来不想说,但现在憋不住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伏藏本来就有声东击西的性格,告诉你它在色拉寺,实际上又会出现在大昭寺。”
色拉寺和大昭寺正好处在一条线上的南北两极。出租车急转折回,向南直奔大昭寺。
9
手机响了。香波王子一看来电显示,喜出望外:很少主动打电话的珀恩措这次主动打了过来。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回家了吧,怎么样感觉,还是活着好吧?”
那边一片沉默。
“说话呀,珀恩措。”
传来隐隐的哽咽。然后是愤怒:“谁让你报警了?警察来了,早就来了,很多很多,尽管他们没有一个穿警服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我本来不想承认他们是警察,更不想让他们发现,想悄悄溜掉,但他们还是发现了。”
香波王子惊讶道:“你还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啊?那就快下来,警察发现了不要紧,他们肯定是去救你的。”
珀恩措抑制住哽咽说:“我已经下不去了,警察昨天就包围了京晶大厦,我堵死了楼梯门,他们正准备从最高的窗户里爬过来。”
“那你就不要让警察爬了,打开楼梯门,自己下去。”
珀恩措的口气严肃而峻急:“香波王子,你忘了我的话,我说过你报警就是逼我死,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这不是威胁,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香波王子呆愣着,一定是王岩报了警,但解释是没有必要的,对珀恩措来说,结果都一样,她必须遵守誓言:只要警察一出现,她立刻就跳。香波王子恨不得即刻逮住王岩,让他代替珀恩措去死。
“听我说,珀恩措,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爱你,爱到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包括结婚,包括这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嫁给我吧珀恩措,带着你的哑巴妹妹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也会关照好你妹妹,一定想办法让你妹妹戒毒,戒毒。”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身边的梅萨又说,“你的誓言可以改变,可以用新誓言代替旧誓言,我们虔诚拜佛,佛祖会同意的。”
手机里传来珀恩措忧戚伤惨的声音:“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给自己保留了一点点信任,那就是人的誓言。现在,难道连这最后一点信任也要丢弃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个不好的人,但我不想食言,食言是无耻的。”
“别这样说,你可以来拉萨找我,我带你去各个寺院走一走,看看什么叫神圣,什么叫虔诚和信仰。完了我保证你信佛,保证你永远都想好好活着。”
“不必了,我的大脑已经指挥不了我,指挥我的是屁股。我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屁股不抬,我就还坐着。”
“那你就稳稳坐着,不要抬起屁股,想着我,想着你的哑巴妹妹。”
“不,我已经抬起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
“可我觉得才开始,我们慢慢说。”
珀恩措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是抖抖索索的凄凉,是横了心的泣别:“不说了,警察已经爬出了窗户,已经站到了顶层平台上,正在走来,警察走来了。其实我明白,死亡不是毁灭,只是离开可恶的人间,重新做出选择: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要走了,再见,香波王子,我爱你。”
“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的手机没有关,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嗡”的一阵响,显然是空中摩擦气流的声音。香波王子想象得出珀恩措攥着手机跳下去的情形,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她就这样跳下去了。
轰然一声响,接着就是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香波王子扔掉手机,沉默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
“她还是死了,我没有去救她。她其实是在等着我去救她的,可是我没去,她就只能死了。一个宣布自杀的姑娘,在她爱的人不救她的时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你已经救了她,是她的男朋友……”
“别跟我提王岩,我仇恨这个名字。”香波王子觉得应该立刻去找王岩算账,又想尽管王岩曾经跟珀恩措同居,珀恩措又是因他而自杀,但他是个警察,警察本来就应该是心如磐石、不徇私情的。错误也好,罪过也罢,严重的不是王岩,而是他香波王子。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真后悔啊,要是我对王岩不抱幻想,不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珀恩措会死吗?”
梅萨叹口气说:“这一路我看得很清楚,你已经尽力了。”
“不,你没看清楚,其实我做得很自私,觉得告诉了她过去的男朋友,我就没什么责任,就可以解脱了。但她自始至终是依赖我、相信我的,是我把她推到楼下去了。”香波王子摸着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又说,“她曾经要我的护身符,我没给,给她就好了,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他责备着,悔恨着,悲伤着,他一悲伤就要唱,或者他一唱就要悲伤:
去年栽下的青苗,
今年已成了小树,
情人衰老的身躯,
比南弓还要弯曲。
梅萨听着,难过得抽抽鼻子,一言不发。香波王子泪眼朦胧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唱得更加哀婉动人:
我和街上的大姐,
结下了三句誓约,
如同盘起来的蛇,
自己在地上散开。
梅萨拿出纸巾要他揩泪,自己的眼泪却禁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香波王子扭头望着她,一愣:“啊,你哭了。”
梅萨浑身一抖:“我哭了?我哭珀恩措,还有智美。”
香波王子摇头说:“你不要掩饰,你是被仓央嘉措情歌感动了,我看到你眼泪中有情歌的影子。”
梅萨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忽然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控制不住,我流泪了。你放心,我没忘记我的誓言,我会遵守它。从现在起,我的肉体,我的感情,都属于你。你现在要,我现在就给你。”
香波王子一把抱住梅萨,使劲亲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和激动让他浑身颤栗。
梅萨泪如涌泉,奔流不息。香波王子吻着吻着,忽然感觉不对了,他的{:文:}热烈和{:人:}忘情并{:书:}没有得到{:屋:}梅萨的回应,她是冰凉而僵硬的,带着不被融化的坚定。他身体后仰,仔细看梅萨的眼睛,惊疑不已,发现她脸上布满了悲戚甚至悲悯,她流的不是幸福的眼泪。同时她又让他感到,她的确气质不凡,是女人那种高贵而矜远的气质,是在异性面前单纯到透明、超然到无邪的气质,像西藏干干净净的蓝天,载着阳光来到了人间。他心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如同我永远都在遥遥瞩望的雪山和冰川。
香波王子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梅萨,你怎么了?”
梅萨叹气说:“你记得我的誓言的原话吗?一字不差。”
香波王子说:“记得。”
梅萨说:“你背诵给我听。”
香波王子点头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是不是一字不差?”
梅萨盯着他,没有回答。香波王子猛然醒悟,刚才梅萨答应给他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感情”,并没有“我的心、我的灵魂”。
“梅萨,为什么?”香波王子低声问,心情沉重。
“答案在我的誓言里。”梅萨说,“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时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大昭寺。”
第一章 毒咒将临
古茹邱泽喇嘛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从密集金刚坛城走向胜乐金刚坛城,再走向大威德金刚坛城,然后停下,看着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正在坛城前闭目打坐,就站到一边静静等候着。
瓦杰贡嘎大活佛睁开眼睛,慈祥地说:“准备好了吧?你一定能战胜对手,虽然你的对手很强大。”
古茹邱泽说:“我知道尊师最后还想告诉我战胜对手的法宝。”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要判断,不要思考,内心的清晰、内心的涌荡就是你最应该表达的,你要随心所欲。我相信你,你和你的本尊已经形神不二地融合在一起,你的表达,就是本尊神的表达。”
“明白了,随心所欲。”古茹邱泽喇嘛说。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让他去。
古茹邱泽没有马上离开,留恋地看了看主宰三座坛城的本尊神和四周的壁画,去铜香炉里上了香,轻声念着经咒拜了拜。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坛城殿、在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下,考取了“拉然巴”,这是西藏格西学位的最高一等,说明他已经取得了显宗方面的最高成就,有了进入拉萨上密院或下密院修习无上密法的资格。此后他在上密院苦修九年,三年一个台阶,先后晋升到“格阔”、“翁则”、“堪布”的职位。堪布是最重要的一个台阶,不用苦修精进,任期三年后就是“堪苏”。上密院的“堪苏”按资格和修法成就,可以升任“东岳法尊”,下密院的“堪苏”可升任“北岳法尊”。两名法尊都是甘丹赤巴的继承人。甘丹赤巴是甘丹寺的住持,而甘丹寺又是格鲁派的第一根本道场,它的住持就是格鲁派教法的最高成就者,是黄教的“教法第一”,在过去也是有资格代替达赖喇嘛执政西藏的第一人选,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见了都要起身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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