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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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响尾蛇-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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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某种缺点,结果,缪小姐竟以闪电姿态,跟另外一个男子结了婚。

这一闪电式的打击,于这位余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无须再加说明。从那时候起,他和这位女游泳家,不但断绝了友谊,甚至也断绝了亲戚上的来往。

缪英小姐的婚姻,从一般的眼光来看,好像相当美满。她的丈夫郭大钊,比之现在这位“临流怅望”的余先生,好像格外说得嘴响,他是一位刚从德国汉堡大学镀金回来的留学生,样子挺英伟,不谈品貌、学识,单说双方的性情也比较的更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个有名的世家,家里有着大量的财产,这可以使婚后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种可口的糖衣。

论理,缪小姐的命运,该可以说是十全十美,毫无遗憾了。哪知事情并不尽然,实在的说来,世间所有裹有糖衣的东西,内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这婚姻在蜜月期间,就让这位女游泳家,感到重大的后悔。为什么呢?原来,她发现她的丈夫郭先生,虽是那样一个思想崭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个空气绝对腐朽的家庭。这旧家庭的最高当局,——她的五十多岁的婆婆,——却是一位寸半本的独裁者,这位具体而微的统治阶级,一把紧抓着家庭中的大权,包括经济、行政,等等。这旧家庭中的规矩,尤其大得吓人;总之,就连一枚苍蝇飞进这个旧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线,而不准越轨。至于我们这位活泼泼的缪英小姐,她在踏进这个高门槛以后,得到了何种的优待,只看以后所列的几个条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这位独裁的婆婆,已和缪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订立如后的约法:一、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穿得规规矩矩,要穿奇形怪状的衣服,那是第一个不行。二、规矩人家的女人,应该谨守闺门,独自一个外出跑野马,那是第二个不行。三、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走进电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体统!是第三个不行。四、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准外出跳交际舞和其他什么舞等等,理由,一个女子无端让人拥抱,这成什么话?那是绝对的不行。五、规矩人家的女人,不许游泳,理由,女人赤身露体,那还了得!那简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话”式的条约,不过是个大纲,其余科目细则,却还不及备载。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缪小姐所倾心爱好的事情。你要剥夺她这爱好,等于从活泼的鱼儿身边带走了水,其难堪可想而知。可是鱼儿已进了网,后悔,无及,抗争,无效。在这不幸的时日中,婆媳之间当然也曾经过许多不流血而较流血更难堪的战争,结果,徒使一个永久的中立国——那位郭大钊先生,头颅被研成了泥浆。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于粗线条。从这时候起始,脾气变得格外刚愎。夫妇间的情感,一时虽还没有显着的变异,但是,他们已像一只瓷碗一样,看看外表,虽然没有裂痕,而弹弹声音,却已不像先前那样清脆。不幸的事情,倒还不止于此。正当家庭里面风波不息的时候,恰巧这个时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风波。有一天——距离婚后不过几个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说了些舍身报国的话,竟自弃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摄的照片,尽数带走,不留一页,甚至连粘在几种出入证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销毁。单单留着一个从德国带回来的金制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着一个珐琅做成的绝小绝精制的小像,因为一直悬挂在缪小姐的胸口,使他无法把它带走或销毁。这方使郭先生在人间世上,留下了一个唯一的纪念。

从此,这一颗被金制的链子吊起来的心,便永远悬宕在缪小姐胸腔之间。

依据一般人的想象,以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带着一个慷慨赴义的姿态。但在缪小姐的心目中,却认为她丈夫的不别而行,多半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面上进了某种极不堪的谗言,以致造成这个意外的不幸局面。郭先生一去以后,从此音讯全无,正像银幕上的人影随着灯光的开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轨道上面,不停步地移动,四年多时光,一闪便已过去。外边传来关于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这四年多悬宕着一颗心的光阴中,缪小姐虽然并不会被公开宣告,她已成为一个孀妇,可是在亲戚们心目中,久已默认了她这孀妇的地位;而实际上,她也一直是在度着孀妇式的生活。

更可遗憾的是,这个家庭中的剧变,在媳妇的心坎里,以为其过失完全在于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里,却以为这过失完全在于媳妇。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妇的八字生得太坏;其二,以为媳妇的性情太过轻佻,以致一进门就造成这种家门的不幸。

双方处于这种偏执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无须说得。最最不幸的,她们这种不愉快的程度,虽将达于饱和点,然而她们只为一种原因,却还不得不把这种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维持下去。

以上便是缪小姐的过去的历史。



五年来的惨暗的回忆,像银幕上的一个淡入的镜头,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过。

缪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着那片池水。过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欢水而接近水;过去她所喜欢而接近的水,此刻却有带着一种象征希望的蔚蓝,展开在她眼前;加之过去她的水中的伴侣,无端又在蔚蓝色的水边,蓦地重逢。但是,一切的过去,都像流水一样的过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腊的哲人所说:人不能两次沐浴于同一的河流。一种莫名的伤感,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渊。

沉默有时好像也有一点传染性。由于缪小姐的沉默,却使对方的余恢,被传染了同样的沉默。他的样子,好像正在想着一件无可解决的心事,也许,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因而紧跟着他旧日的女侣,一同投进了回忆的渊海,但是,他见缪小姐痴痴地看着那些池子里的鱼,他以为她已引起了过去的兴味,因之他努力制造出勉强的欢笑,首先打破这个沉寂。

“喂!英,”他的声调带着流水一样的波纹。他仍以旧时的称呼,低唤着他这像流水一样逝去的旧时情侣。他说,“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在呆望橱窗里的糖果。但是,与其这样呆看,何不走进这糖果店里去买一点?”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励他的女伴,跳进这游泳池中,去显一下过去的好身手。

缪小姐的眼角,抹上一丝凄楚的微笑。她说:

“我的情形,你是应该知道的,譬如看看电影,望望朋友,穿一点并不过于朴素的衣服,像诸如此类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够抗争过来,已经费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里面,为我特定着最新式的五出之条。在这许多条款之中,我已违犯了许多。现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还能负担得了吗?”

“我想,偶尔游泳一次,你们的专制魔王,未必就有秘密警察,守候在这游泳池边吧!”

“在旧礼教中有句成语,叫作人言可畏,你应该知道这句话。”

“你竟变得这样的怯弱。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曾参观过动物园吗?一匹雄狮,在铁栏中关了几年,也会变成一匹驯良的猫。”一丝不成为笑的笑,再度浮上于这位女游泳家的眼角。

“假使那是一匹真的狮子,难道它竟永远这样驯良,而不想反抗吗?”余恢抓住这个话机,他预备用这有力的口气,在一片平静的水波上吹起一些皱纹来。

“反抗?”缪小姐把锋利的目光刺上了她同伴的脸,“请你指教办法。”

“难道你不可以跳出你的铁栏而另找一个新的天地?”

“路呢?”

“凭你这样一个人,不信就不能够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求自立的职业?”余恢在沉吟了片晌之后,方始提出他这平凡的建议。

“找职业?”她说,“我先要请问,在眼前的社会上,何种的事情,可以算是妇女们的正当职业呢?你当然不愿意我,接近或踏进一个泥沟。至于我自己,我倒也还不愿意把我轻轻供到红木架子上去!”

“这是一个偏见。你以为眼前的社会上,除了泥沟与红木架子以外,就没有较正当的妇女职业吗?”

“你的话也许不错。但是我要请你张开眼来看看事实:你不能否认,在眼前的社会上,固然像有许多事是找不到人;但实际却正有许多人是找不到事。也有无数的青年,正在高喊毕业就是失业。这还偏重于你们男子一方面说,至于女子方面,阻碍既然较多,其困难的情形,自然也更进一步。”

以上的话题,像是一个鱼钩,已经拨开了这美人鱼的嘴。因此她又接下去说:

“我也知道职业界上正有不少理想的位置,等待你去接受。然而据我所知,那些具有较理想的位置的地方,他们就不很喜欢雇用女子,他们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一,他们不喜欢雇用未婚女子,因为未婚女子容易和男同事发生纠葛,其二,他们也不喜欢雇用已婚的女子,因为已婚女子必然要有生理上的变化。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不得不给她充分的假期,这是一种损失。其三,他们雇用了男子,逢到有什么不满,可以随便加以指斥。至于对待女子,就不能这样随便。他们以为一个较重的声音,或是一个稍为两样的脸子,那就可以制造许多潮湿的手帕。——我承认这是真的。——这种情形,也使他们感到麻烦。你不要笑。这并不是笑话,这是事实。”

她在对方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句之前,自管自说下去:

“有一种情形是很稀奇的:有一些人在唱着提倡女子职业的高调,而另外有一些人在高喊女子的最佳职业就是嫁人;可异的是,后一种的论调,同样也会发现于前者的口内。还有稀奇的情形呢:一部分的女子,已经找到了所谓较理想的职业,但,只要这个女子平头整脸,长得还不算坏,于是不久,自然而然就有一种男子,会想尽方法,另外要把她们介绍到安放着十一件喷漆摩登家具的办公处去服务。这种事情,也随处可以遇到。基于以上的情形,所以我的结论也只能随众而说:女子的最佳出路就是嫁人。”

“嫁人也不坏呀!”余恢急忙把这个题目抢到手内。他舔舔嘴唇,费力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总不至于羡慕一座贞节坊吧!”

“然而问题也决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简单,第一,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对于再醮的妇女——尤其是孀妇,——他们会有怎样的歧视?你尽容易在人群里面,找出许多带着簇新的嘴脸而高唱打倒什么什么或提倡什么什么的人;但是你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带着簇新的头脑而并不歧视再醮妇与孀妇的人。即使有这种人,他们也不过巧妙地掩饰着这种心理,不让它们显露,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心理。况且,你之所以劝我脱离这个家庭,无非要让我逃避这个家庭中的专制者,然而你是否保得住,在另外一个家庭里,就没有同样的专制呢?总而言之,在眼前这个尴尬的时代上,新旧两种思想之间,好像隔着一块大玻璃,看看呢,好像已经通明无阻,可是你要漫不经意地走过去,那你就会碰痛额角,甚至头破血流!”

“照你这样说法,为了怕碰破头。那么,只能眼望当前的那块玻璃,永远拦阻着你了!是不是呢?”那一个的声音已变得非常颓丧:“不过,英!你要想想呀,人生的方式,那是决不能永远依照着你的看电影的方式的!”

“是的,我知道,人生除了懦怯、屈服、投降,这些不好听的名词之外,另有一大堆较动听的话头,如勇敢、前进、冲锋之类。这都是唱高调的人们,喜欢随便拉扯出来的调子。”——这一个从轻亵的声音中带了一个苦笑:“不过我也有个浅薄的愿望:我只想请求那些随便拉调子的英雄们,先把别人所挑的担子,自己试挑一下,然后,再向那个挑担子的人下批评,那是功德无量的。否则我可厌恶这种高调!”

那个暂时默然。

这位过去的女游泳家,流水似的发表着她的议论,因为讲得太兴奋,她的语声,也不自知地开始有些激昂,却把近边几个座位上的视线,有意无意吸引了过来。这里余恢刚要开口,恰好外边也有一片喧闹的人浪,哄然杂作而打断了他们的对白。接连池子里又来了一个“控通”的巨响,水声立刻把缪小姐的目光拉出了栏外。

在谈话间歇的瞬间,余恢下意识地仰手抚弄着他所带来的那个纸包,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珠,却正透露着严重的心事。



当余恢和缪小姐在进行谈话时,另外一个座位上有一个人,正在用心地窃听着他们的对白。这个人的位子,距离他们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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