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俩一走,几个老娘们拍手大笑起来,都说:“真是‘蚂蚁吃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个老嬷子就是不喜见人(不讨人喜欢),在大儿媳妇跟前是猛老虎,到了二儿媳妇这里,便成了老鼠。”小媳妇翘嘴不屑道:“这样的古怪老嬷子!就该有姜红花这样的儿媳妇治她。”一旁有个上年纪的老大娘道:“你们知不道!利司娘年轻时受气,利司的奶奶可没少欺负她。有一回烙馍馍,翻馍慢了点,糊了半拉,利司娘差点叫利司的奶奶用火棍打死,这是我亲眼见的。”小媳妇嘲弄道:“年轻时挨打,到年老了就打自个的儿媳妇捞本吗?这是啥道理呀?”老大娘斜睨道:“为啥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呀!”小媳妇抢白道:“熬成婆婆就该打人呀?那要是碰上姜红花这样的儿媳妇咋办呢?”有个女人笑道:“利文媳妇……”小媳妇翻白眼打断她的话头:“我叫邓秋云!”那女人抿嘴一笑,打趣道:“好!邓秋云!你婆婆打过你吗?”邓秋云俏脸一红,鄙夷道:“谁象你呀!”那女人羡慕至极,叹道:“还是人家邓秋云命好,不光嫁了个好男人!又摊上一个好婆婆!”邓秋云得意地笑笑。那女人抬头看了看太阳,道:“快晌午了,该回家做饭了。”大家说着,四散走开。
邓秋云踮着小脚,晃晃悠悠回到家中,进了堂屋,板着脸大模大样地往当门太师椅上盘腿一坐,顺手从八仙桌上拿过竹杆长烟袋来,把烟嘴往嘴里一含,鼓起腮帮吹了吹灰,然后从烟叶包中用手指撮出烟叶使劲按入烟袋锅中压实,又从怀里摸出洋火点上,美滋滋地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任凭轻烟从鼻孔中徐徐冒出。过了许久,邓秋云慢慢地睁开眼睛,向蹲在门槛上发愣的丈夫沈利文厉声喝道:“我说:你也不看看到啥时候了?还不做饭去呀?”
在苏、鲁、豫、皖一带,夫妻间不直呼其名,以“我说”代替。她既然要说,不叫她说肯定不行,也不知是啥朝代落下的规矩。沈利文抬抬眼皮,慢吞吞地回道:“做啥饭呀?有现成的锅饼,桶里有才打来的凉水,你凑乎着吃吧!”邓秋云俏脸一扳,骂道:“该死的,你就不能烧点热荼喝吗?吃干馍馍喝凉水,你想把我吃死呀?”沈利文反驳道:“你又不是知不道?家里就那点柴禾了,一春天还知不道能不能撑过去呢,省着点烧吧!”邓秋云怒斥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就想喝荼。”沈利文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重重地长嘘了一口气,钻进低矮的锅屋里,往铁锅里添了两碗凉水,点火就烧。不一会儿,浓浓的炊烟从小屋的各个缝隙里冒了出来,小屋活象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
邓秋云得意地笑了,在婆家她才不受气呢。就在这当儿,从门外慌慌张张走进一个人来,见到邓秋云,劈头叫道:“老沈!你还有闲心吸烟呀!赶紧回娘家看看吧?出大事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原来,闺女出嫁后,不论她年龄大小,立马变“老”!外乡人来到本地,听人喊“老某”!千万别以为只是招呼须眉汉子,没准是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小媳妇!娘家人称呼嫁出去的闺女是以她丈夫家姓前加个“老”字!就象熟人相见,称呼“老李,老张、老朱、老王”一样。闺女嫁到张家,便成了“老张”!嫁到马家,就是“老马”!嫁到王家,自然是“老王”了!不管你在娘家叫啥“花”、“霞”、“丽”,不管以前你那名字有多么好听,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只要嫁了人,从此通通作废!你从父母的娇闺女变成了人家的儿媳妇,便是从天堂跌进了阿鼻地狱,不但名字沉入大海,再也无人提起,而且有了一个专门挑刺、凶神恶煞般的领导,那就是丈夫的母亲,她的婆母娘!婆母娘虽说也是娘,就因前面多了“婆母”二字,便与生身母亲迥然不同。亲娘望着闺女!那是一脸慈祥、爱怜;婆母看儿媳妇,眼神里则是冷漠、挑剔,咋看都不顺眼。这婆母已苦熬十几年,受尽她那个婆母的欺负、凌辱、叱骂,自已终于也熬成了婆母,可到了捞本的时候,这时无不变本加厉,开始折磨她这个儿媳妇出气,解那郁积十数年的心头之恨。这“婆婆”便是从“媳妇”熬过来的,但日子漫长,需要等上十几年,不容易呀!媳妇嫁了丈夫,从此,不但要给人家生儿育女,还要忍受她那个恶婆婆的窝囊气!甚至是打骂污辱,苦不堪言。媳妇不但要挨打受气,就连称呼也低人一等,邓秋云嫁给沈利文!娘家人称她“老沈”!虽说婆母善良老实,邓秋云不受窝囊气,在沈塘却成了“利文媳妇”!“沈邓氏”!这便是婆家人给她起的名字。她也愤愤不平,颇不服气,但世道如此,也没地方说理去。成了人家的媳妇!要想有出头之日,首先得生个儿子!还得耐心等儿子长大,得等儿子娶上媳妇!要是“媳妇”只生闺女,更是婆家憎恨的对象,便永无出头之日了。就算生了儿子,这儿子要是打光棍!娶不上媳妇,也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遇到姜红花这样五大三粗的儿媳妇!就算利司娘古怪,也只能忍气吞声,乖乖地去烧锅煮猪食去了。
邓秋云被那人拽得脚不沾地,连叫道:“三叔!你拽我弄啥?有啥事?有啥事呀?”两人来到大门外,邓秋云拚命挣脱,愣愣地看着她娘家三叔邓敬奎,诧异道:“三叔!你这是咋啦?到底有啥事呀?”邓敬奎急得头上热汗淋漓,连连跺脚,催促道:“老沈!你快点吧!您娘在家里上吊了。”邓秋云两眼直眨巴,还没回过神来,又问道:“三叔!您老人家说啥呀?”邓敬奎跺脚埋怨道:“唉!你说你这孩子!咋还不急不燥的,你说我说啥呀?你娘在家上吊死了。”恰如五雷轰顶,邓秋云两眼一闭,“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第五章 进府 (一)
第五章进府(一)
沈利文被烟熏得眼泪汪汪,钻出四处冒烟的锅屋,手里端着一碗白开水,冲堂屋叫道:“我说:茶烧好了。”不管他咋说,就是没人应声。沈利文叫了两声,见无人应,钻进堂屋一看,屋内却空无一人,邓秋云早已不知去向。沈利文皱皱眉头,把碗放在桌子上,嘟囔道:“这又干啥去了?家都快成了过客店了。”沈利文姐弟七个,和沈利司、沈利光是堂兄弟。他把开水放在桌上,往门槛上一蹲,正生闷气,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这老太太矮小瘦弱,上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襟棉袄,下身穿一条灰黑色脏兮兮的旧棉裤。布满皱纹的脸上,黑色的麻子隐约可见。两只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愁苦,皲裂的双手缠满了布条。老太太进了门,脸上讪讪的,眼神游移不定,问道:“利文!秋……秋云在家吗?”沈利文一见是邻居大同娘,笑道:“哦!是大嫂您呀!我正说呢,刚才还在屋里,我烧开一壶茶,就不见她人影了,又知不道跑哪儿疯去了。”大同娘尴尬道:“她没……没在家呀!”沈利文见她说话吞吞吐吐,感到奇怪,问道:“大嫂!有啥事你就说吧!咋嘴里半截肚子里半截的?”他这么一说,大同娘更不好意思了,尴尬一笑,嗫嚅道:“俺娘家兄弟来了……”
沈利文一愣,心中更是狐疑,寻思:她娘家兄弟来了有啥希罕的?三天两头往沈塘跑,还用到这里来说吗?便笑问道:“大嫂!你恐怕有啥事吧!要是有事,你就直说吧。”大同娘道:“也没多大事……俺家里的醋没了,想借点醋。大同他舅老大崩子没来了,家里也没啥菜,赶巧有年前淹咸豆子剩下的白菜帮子,想给他炝点白菜帮吃。”沈利文笑道:“这算是啥大事呀?您还不好意思!隔墙头喊一声,我拿给你不就行了?瓶里剩下的兴许还够一顿,你等着,我给你拿去。”说完,钻进锅屋,扭脸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出来。沈利文对着阳光照了照,递给大同娘,问道:“也不多了,拿走用吧。大同在干啥呀?”大同娘接过瓶子来,拎到耳边晃了晃,答道:“他还能干点啥?从天明到天黑蒙头大睡。今天知不道咋的,吃罢清起来饭,就跟着几个半大小子跑到苏庄听张海洋唱大鼓去了,到这会还没回来呢。”沈利文叹道:“这年月除了睡觉,还能干啥呀?好多有本事的人都在家里蹲着呢,何况一个差心眼的?外头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敢出去呢?不要命了?”大同娘道:“谁说不是呀?大同虽说憨,俺后半辈子全指望他了,别说出去不挣钱,就是能出去挣点钱,俺也不放心。”沈利文赞同道:“也是这样的。大嫂!刚才我看见沈立宝跑到您家去了,这个狗日到你家去干啥呀?”大同娘笑道:“一说是个笑话!立宝这个龟孙!这崩子也知不道咋的,缠着想跟大同他舅学裁缝手艺,托了几茬子人来说,光去俺娘家小王庄,少说也有七八趟了。今天他舅到俺家来,他知不道耳朵咋这么灵,脚跟脚就撵到俺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知不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瓶酒,要不,我咋想起来给俺娘家兄弟炝白菜帮吃呀!”
沈利文冷笑道:“‘亲娘晚妗子——想起来一阵子’!大嫂!我多说一句话!不管沈立宝是不是真的想学手艺,在这地方可不是我败坏他,那个狗操的不是个好东西,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咱这周围几个庄上,还有说他好的?他知不道又淌啥坏水呢,可千万别上他的当。教会他手艺,他反过来砍你一耙子。”大同娘皱皱眉头,忧心忡忡道:“我也是这样给俺娘家兄弟说的,他不听,俺也没办法。你也抽空去说说他?”沈利文搪塞道:“大嫂!俺也只是说说,你可别多心,其实又不管我啥事!”大同娘嗔怪道:“兄弟!你见外了,咱庄上谁不说你心眼好呀?都说秋云找了个好男人!我把醋拿走了,赶明再还给您。”沈利文摆摆手,笑道:“吃的东西,吃了就算了,啥还不还的!说不定俺家不差巧缺啥,俺还得找您借呢!都是邻居,谁还用不着谁呀?”大同娘虚让道:“兄弟!你也到俺家里坐坐吧?又不是外人!”沈利文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我看不惯沈立宝那个龟孙的做派。”大同娘道:“你不去呀?那我走了。”说着,拿着醋瓶走了。
大同娘拐过胡同,往家里走去。因雪水刚刚融化,路上泥泞不堪,她低头看着脚下,一步一滑,只顾走路,却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这人笑道:“婶子!光瞅脚底下,地下有元宝呀!”大同娘抬头一看,也笑道:“是大作呀!你不在家搂媳妇说话,瞎转悠啥?”沈大作住在庄北头,是大同娘的本家侄子,刚结婚几天,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一听这话,点头哈腰道:“大婶子!您老人家也会说笑话了?您手里拿得是啥呀?”大同娘道:“到利文家借点醋,大同他舅来了,我给他炝点白菜帮吃。”沈大作微微一笑,恍然大悟道:“哦!我说沈立宝咋又跑到您家去了。”又嘲弄道:“‘狗不咬屙屎的,感情有想呀’!他不是要跟大舅学裁缝手艺吗?这徒弟收了没有?”大同娘道:“还没呢!”沈大作劈头道:“大婶子!收了沈立宝这个徒弟,有大舅后悔的时候。手艺学成,那狗日的准打大舅的‘谢师锤’!您看看他那个做派,说话哑喉咙破嗓,走路象个老娘们,心里阴毒得很,不是他娘的啥好玩艺!”说完,扭头走了。大同娘被他说得心里疙疙瘩瘩,愣了一阵,便一步一滑、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中。大同家和沈利文家紧挨着,中间就隔一堵矮土墙。只是沈利文家开西门,沈大同家开东门。两家虽说是邻居,平是隔着矮墙就能说话,要是串门拉呱,却要绕上一个大圈子。沈大同家住的也不宽绰,这是一个低矮的两间茅草屋,没有当院,左屋山斜撑着几根木棍,上搭一层已熏得漆黑的秫秸,这就是沈大同家的锅屋。大同娘低头钻进锅屋,往灶前一坐,准备生火炒菜。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一黑,钻进一个人来。这人沙哑着嗓子叫道:“老奶奶!您老人家瞎忙啥呀?咱有现成的熟狗肉,你炝啥的白菜帮子?真是有福不会享。走走,到屋里坐下,您老人家也来喝上两盅。”大同娘一怔,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惊喜道:“狗肉?立宝!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狗肉呀?”沈立宝笑道:“从哪儿弄来的?您老人家真会说笑话,我能从哪儿弄来?不偷不抢,花钱买得呀!今天听说老舅爷爷来,天眬明我就起来了,跑到渠庙尹牲口家,人家狗肉才下锅。我足足等了一顿饭的功夫,才买来半扇子肋肉,肥瘦都有。还专门买来两根狗鞭,孝敬老舅爷爷的,那玩艺壮阳,可是付大补药。我扶您老人家过来,进屋喝上两盅。”大同娘踮着小脚钻出锅屋,扯过头上的围巾揩揩眼窝,笑道:“我还过去?我又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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