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未(巴豆)
第一章 谋杀“专家”与心理医师
【1】
桐州电视台记者第一时间报道了此事件。
“毋庸置疑,这是建国以来,本市发生的最为严重的刑事案件之一。”
镜头里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微胖,中等身材,画面的背景是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办公大厅。
这是法院副院长,他所说的案件是指“4。11重大杀人案”。
此事如今已街知巷闻。
犯罪嫌疑人洪胜,将三对夫妻囚禁于地下室内,从他们的头顶上,用注射器注入几百枚蝴蝶卵。卵吸食大脑,发育成幼虫之后,像蛆一样顶破头皮,爬满受害人的整个头顶,极为可怖。
警方接到匿名举报之后,在他家门口,将企图再次出门抛弃肢解尸体的洪胜逮个正着,人赃俱获。
获捕之后的嫌疑人,三缄其口,拒不交代杀人过程及动机,使得审讯工作一度陷入僵局。直至一个月前,突然峰回路转,这个神经病开始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有证据表明,这是一个以网络为联系平台的换妻俱乐部,被害的三对夫妻均为俱乐部成员。此外,根据洪胜交代,警方已从树林、人工湖、山坡等地挖掘出,先前被丢弃掩埋的尸块。经死者家属辨认,确为洪胜交代的受害人无误。
此案于今日,进行一审判决。因涉及敏感话题,为保护受害人家属隐私,法院选择非公开审理。社会民众及媒体,一律不得进入旁听。
“我们将在法院门口等待审判结果,第一时间报道本案的最新进展。”电视台记者对着镜头如是说。
【2】
三十四岁的行为学家肖海清关上电视。
她对这一天期盼已久。
儿子在卧室里喊她。因为已过上班时间,儿子以为妈妈今天不上班。
肖海清的儿子今年五岁,刚学会说话不久,这一阶段,正是热衷模棱两可表达自己观点的年龄。比方说肖海清出门,儿子会叮嘱说,妈妈要小心点,否则会出车祸的!
肖海清哭笑不得,但觉得这样很好。对于她所学的专业来说,儿童般的直接,恰恰是她研究的目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类会学着适应周围的环境,并根据一些约定俗成,规范自己的行为,并将其称为社会性。仍以那句叮嘱为例解释,成年人即使再委婉含蓄的说法,其意义是与儿子一样的。
这是人和动物行为上的区别。
有趣的是,这种行为并不是恒一不变的,几乎压倒一片的观点都认为,行为是人类第二层衣服,就像西装和短裤区分商人和运动员一样,不同性格背景的人,会以不同的表象行为,来表达——可能完全相同的意义。
在同一个饭桌,我们从人们剔牙的动作上,基本就可以判断出此人的大致背景及社会地位。
肖海清的研究方法,正是打破这种传统,反其道而行之的更深一步。
前不久她刚刚发表一篇实验后的论文,《无意识行为研究》。实验中,她选取了二十名文化程度从小学到博士的人,作为研究对象。职业遍布农民、企业家、公务员、警察、记者、作家等等,十男十女。
研究对象被要求,在一个类似于卧室的温馨场合中,按页仔细翻阅装订成册的风景画,在第二十九页突然出现食人鳄鱼解剖后腹内的尸体画面,并记录下各人的反应。
结果既合情合理又出人意料,大部分人都对此做出了程度不一的无意识行为:皱眉、深呼吸、挠头、尖叫,甚至还有个男生轻声的嘀咕了一句:我操。
唯独只有一个小学文化的拾荒者,以及拥有双料博士的科研所年轻女教授,表情漠然,没有任何反应。
起先一直被看好的医生,则摸了摸下巴。
肖海清文章里写道,就行为学的角度而言,上述实验中,所有人都会、也都应感到恐惧和突兀,但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无行为也是表现形式的一种)。在这里,无意识的行为往往比有意识行为,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它不会像“剔牙”一样,一目了然的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却能使人类复杂的内心情感赫然眼前,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这种无意识行为,往往能超越教育背景、社会身份、年纪、性别等等一切社会赋予的“人的涵义”,而使人回归到原始状态,像儿童一样表达自己的内心。
肖海清还提出了将此运用于犯罪心理研究的设想——特别是重刑犯,由此卸下罪犯的伪装,真正进入其扭曲病态的心理。
肖海清的工作是在桐州公安大学任教《犯罪心理学》及《行为医学》。因为此文的发表,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一致认为,将洪胜这一变态杀手作为临床实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然而遗憾的是,在与洪胜的前几次交锋中,并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
外界的看法是,肖海清的介入,使得局面有了根本性的扭转——洪胜开口说话了。但她自己心知肚明,实情并非如此。
并且,时至今日,洪胜也只交代了他那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这点其实不说,法医也有办法找到真相),而对其杀人动机依旧只字未提。
当然,按照我国不唯口供论的审判原则,以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即使洪胜什么都不说,照样可以将其绳之于法。但对于这样的罪犯“逮了就毙”的话,那么肖海清以及她所代表的专业,也就没有存在理由。
“起码应该多了解他,并以此多写两篇论文,作为他临终前对我国‘犯罪心理学’所做出的贡献。”
肖海清和洪胜的第一次单独见面,是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
任何罪犯的犯罪起源,都有着极为复杂的心理诱因。
肖海清接到此案的第一反应,是推断他过去的婚姻生活出现了问题。很明显,促使他一口气杀掉三对夫妻,这种问题绝不是星期天“谁先起床买早饭之类”的斗嘴。
和所有的文艺作品中变态杀手一样,洪胜看上去文质彬彬,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结实但绝谈不上强壮的肌肉,在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中,匀称的分布。
生活和电影一样出人意料,桌上洪胜的档案里,记载了一份“绝不可能会去杀人”的简历:连续三届桐州市少年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二等奖;被保送全国重点X大,就读物理学专业;四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名创电子任第二科研小组研究员;五年后他所发明的“变电压三极管”,在全国青年科技创新奖荣获金奖……
在此期间,洪胜与其大学同学张静成婚。
简单的说,眼前的这个杀人犯,生活殷实,隶属中产阶级,如今却像做实验一样杀害了6个活生生的人,来毁掉他完全有可能“声名显赫”的前途?
只有一点,肖海清没有猜错,有信息表明,即使洪胜和张静尚未离婚,但早就名存实亡。
肖海清低头看着早已烂熟在心的档案,沉默了五分钟之后,突然开始了她的对话,“你好!”
“你就是他们所说的专家?”这句话语气平淡,没有蔑视的成分。肖海清观察到洪胜手指、嘴角、眼角在自己突兀的问候下,并没有任何反应。
“清晨——”洪胜略作思考,“或者昨天,你刚刚做完家务;有个不大的孩子,男孩,我想大约是在四五岁左右。”洪胜改变了谈话的节奏,让肖海清感到吃惊的是,洪胜同样也在观察自己。
肖海清没有将惊诧的情绪外露,“如果不介意,我想我们的对话是否可以录音?”
“不介意!”洪胜礼貌的回答。
肖海清伸手打开桌边的录音笔,并暗中打量自己可视的身体部分,左手无名指上有淡淡的戒痕,昨天,保姆临时请假,肖海清在清洗衣服的时候,把戒指脱放在床头柜;右边胸口的外衣上,有零星喷射状的奶渍,那是早上儿子喝奶时,一口呛到剧烈咳嗽的结果。肖海清想,之所以洪胜判断自己的孩子四五岁,还是戒痕露出的马脚,新婚的妻子是不会忘记定情信物的,而结婚有一定年头的妇女,将结婚戒指收在首饰盒里,是最多的选择。
至于为什么洪胜会认为是男孩,肖海清想不到,身上一定还有连自己也忽略掉的细节。
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肖海清还是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要难对付的多。
如果这是朋友间的聚会,以洪胜的智商,起码肖海清不会过于吃惊。但要知道这是重刑犯,如果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死刑,那就太天真未泯了。
肖海清见过很多死刑犯临刑前的表现。眼神空洞无物者有;歇斯底里者有;悲恸欲绝悔恨万分者有;但像洪胜这样,此情此景下,还有功夫通过细微观察来判断对方生活的蛛丝马迹,还是第一次见。这就犹如地动山摇的地震中,逃命者首先关心的是晾在窗外的一双袜子一样,让人费解。
“别把我当专家,我今天来只是像朋友一样的随便聊聊。”肖海清微笑着说。
“聊聊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的开场,很落俗套吗?”
这是飞来的第二颗子弹。
“如果你认为可以让我开口,实在是痴心妄想。”洪胜说这句话依旧镇定,语气平淡,没有逻辑重音,就似和尚在诵读一句经书,没有任何情绪的外露。
“正如你所说,我确实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家庭美满。”肖海清决定换一种沟通方式。
这招显然是奏效的,肖海清观察到洪胜细微的变化,他变化了眨眼的频率,短时间内连续眨眼两次,这从行为学角度的分析,可认为他对眼前发生的情境感到质疑。
“我很佩服你的胆略,你们这一行,敢于向罪犯承认家庭信息的实在屈指可数,我是说,你就不怕我的报复,要知道,你对我可是一无所知。”
肖海清举起手边的档案笑笑,“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所知。”
“你要认为纸上那些如同中学生作文一样流于表面的记载,可以代表我的一切,你今天就不会坐在对面,绞尽脑汁的想我开口说话了!或许——我是一个犯罪团伙,我的伙伴现在就在看守所的门口,不出今天他就会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你是在威胁我吗?”肖海清盯着洪胜,眼神既不威严也不示弱,过了一会“好吧,我承认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肖海清决定不兜圈子。
“我不是警察,和警方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是因为我做的研究课题,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称我为专家的原因。我的专业是行为学,研究的对象是人,而我唯一的研究方法只不过是和人聊天!”
洪胜打量着肖海清。
肖海清乘热打铁的接着说:“对我而言,我感兴趣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这件案子。”她伸手关掉录音笔,低声说:
“如果你配合完成我的研究,我可以让你在这段时间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比方,比方说几包好烟,”肖海清注意到洪胜右手食指端有微黄的烟渍,“每天的水果,即时的报纸,甚至还可以让你见见你想见的人;或者在用过晚餐之后,在看守所的大院里散散步!——你知道的,我在看守所里人脉很广,而且即使你现在什么也不说,结局还是一样。在最后几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下人生呢?!”
洪胜依旧看着肖海清,似乎他在琢磨这场交易。
“你和他们不一样!”洪胜顿了顿,“尽管你不信,但我还是要说,人不是我杀的!”
“我没有说不信,在你打破沉默之前,他们只能相信事实。”肖海清在这里用到了“我”和“他们”,来进一步取得洪胜的信任。
“我需要一个条件,”思考了一会,洪胜说道,“还有——现在就要一支烟。”
“可以!”肖海清满意的冲着天花板上吊下的摄像头,做了一个抽烟的示意动作。不一会,进来一个年轻人,在桌上放上一包开启的烟,上面搭着打火机。
洪胜点上一棵,随即喷出烟。
约莫半支烟的功夫,洪胜保持着沉默。
肖海清没有打扰他。
半支烟后,洪胜探过上半身。
肖海清:“说你的条件!”
洪胜压着嗓子说:“我想杀了你儿子!”
肖海清皱了皱眉,随即意识到陷入了洪胜的圈套。
洪胜胜利的表情溢于言表,“你害怕了吗?是不是后悔刚才承认你有个儿子?你猜我会如何去杀害他。我会给他穿一件紧身栓死的铁皮衣服,当他的身体发育长大,是会冲破铁皮外表?还是铁皮会镶入肉体?抑或停止生长,从此成为一个侏儒?我实在很想知道这种做法的结局!”洪胜放声大笑。
肖海清竭力抑制住自己翻滚的内心,面无表情的看着洪胜。
【3】
尽管肖海清不愿意,但她不得不承认,在和洪胜的第一次交锋中,自己是失败的。那天出了看守所之后,开车在中心公园足足绕了两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肖海清才回到家中。
洪胜说得没错,她有点后悔以“家庭信息”来破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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