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彩挣开叶天的手,屈膝落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顾先生,你说的不对,他们两个的想法,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右手覆盖在照片中玉罗刹的心口位置。
“小孩子懂什么?”顾惜春不屑地挥了挥手,准备继续陈述下去。
叶天立刻做了个“稍待”的手势,阻止顾惜春,给小彩发表意见的机会。
刹那间,幕布无风自动,微微震颤着,以小彩的手掌为中心,向四面泛出一圈圈涟漪,仿佛被一颗石子击中的波心。于是,玉罗刹与王亚樵的形象也扭曲颤抖着,两张脸上也仿佛有了不断变化的表情。
关于王亚樵一生的正邪、对错,后世众说纷纭,因为他曾与戴笠、胡宗南等人结拜兄弟,平生交友鱼龙混杂,为达目的,可以使出任何手段。公平说,他只能被称为乱世中的一代枭雄。
按照顾惜春的说法,王亚樵用感情笼络玉罗刹,然后借用对方的炼蛊术攻击日寇,也不算是什么大错。八年抗战中,所有中国人都自觉地结成统一战线,全民皆兵,抗击强敌。玉罗刹是中国人,她有责任为了国家做出牺牲。
叶天从侧面看着小彩,渐渐发现,她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庄重严肃,眼神向上仰视,与照片中的玉罗刹四目对接。
顾惜春郁闷地干了一杯酒,自言自语地问:“司空摘星去哪里了?这家伙,坑蒙拐骗偷样样精通,别在这里搞出什么事来。”他站起身走出去,没再看叶天一眼。
孔雀也起身走出去,房间里只剩叶天和小彩。
“那是一个异常艰苦的世界,但历经磨难后,会迎来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是这样吗?我愿意,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妈妈去世后,我活着也像死了一样。小哥死的时候不怕,我也不怕。”小彩仰着脸说。
她似乎是对着照片说话,眼神执着,声音成熟,昨日那个害怕了就大哭的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小彩。”叶天叫了一声。
小彩回头,脸上布满了大彻大悟、祥和平静的大人式的笑容。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说什么?”叶天颇感兴趣地问。
“我在跟一位婆婆说话,她没有名字,但外人都称她为‘天魔女’。”小彩笑嘻嘻地回答。
叶天一下子站起来,愕然问:“真的是天魔女?她呢?在哪儿?”
小彩摇摇头:“你看不到她,因为她不愿意见任何人。不过她说,炼蛊师的世界也是分为正邪阴阳的,有好人也有恶人。只要我愿意,她就带领我走好炼蛊师那条路,收拾苗疆残局。叶叔叔,我爸爸是大理的大善人、大侠客,我也要像他那样,做威风凛凛的女侠。”
屏幕一暗,投影机进入了暂停休眠状态,玉罗刹与王亚樵的形象都不见了。
“你从照片上看到什么?告诉我。”叶天柔声问。
“我察觉到了玉罗刹的内心世界,她说,虽然明知王亚樵不可能娶她,却一厢情愿地以为,时间久了,他就会真正地喜欢自己。为了讨好王亚樵,她甘心情愿做任何事,包括潜入‘雪风号’上展开最后一战,只要他满意就好。身为炼蛊师,本来遵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生存原则,但她却甘于奉献、不求回报。最终,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是宿命的安排,任何人都救不了她。”小彩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左侧吧台。
叶天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变了,说话语速、走路步幅都显得非常干练,措辞、表达一清二楚,成熟得跟二十岁的成年女孩子一样。这种改变,一定是受到了那些老照片的影响。
“可那毕竟只是顾惜春由台湾带来的照片啊?竟然会有如此魔力?”叶天纳闷地搓搓手,找不出什么头绪。
在这种时候,他不希望司空摘星惹事,只想让时间停止,要小彩把想说的话通通说完。
很快,小彩找到了纸笔,回到桌边,伏案疾书。
叶天在侧面一眨不眨地望着,看她迅速勾勒出了一条蛇形山谷的轮廓。山谷尽头,云山雾罩,看不清道路。她在山谷两侧快速涂抹着,各种藤蔓植物跃然纸上。再到后来,藤蔓下并非仅有光秃秃的山岩,而是隐藏着数不清的男人,面目凶恶,各执刀枪。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了……”小彩稍稍停顿,喃喃地自语。
那幅画,让叶天想起上次在蝴蝶山庄二楼举行的小型拍卖会来。当时,北狼司马出示了一卷录影带,上面记录了蛇形山谷内日本运金队和淘金帮杀手的一段火拼故事。仔细对比,小彩画出的,很可能就是同一山谷。
“步步都是死亡陷阱,几乎没有人能从这头走到那头去,只有最高明的炼蛊师们才能做到。”小彩的笔尖在蛇形山谷内无目的地移动着。
“为什么要画这些?炼蛊师为什么要到那山谷里去?”叶天轻轻地笑着问,生怕惊吓到小彩,令她的思路被从中打断。
“因为只有通过那里才能到达禁地。”小彩的笔尖移向山谷尽头,并且再次重重地涂抹,直到那里变成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墨团,“禁地在那里,抵达那里就是种种死亡考验后获得的唯一奖赏。”
“禁地?”叶天重复了一句。
“炼蛊师们怕那个地方,但又终生梦寐以求地要跨越种种禁制,直抵禁地中心。谁能成功,谁就将是炼蛊师中的至尊,就是新一代的苗疆蛊术之王。而且在那里,有堆积了千百年的奇珍异宝和秘籍宝典,那些全都是炼蛊师们苦求的东西。看这山谷,形体如俯卧的长蛇,蛇头在前,蛇尾在后,进入山谷的人如同踏进了蛇嘴,一直走向死亡。”小彩的睫毛忽闪着,嘴唇颤抖了几下,笔尖移动到藤蔓后的那些人身上。
在录影带中,叶天已经见识过了蛇形山谷鬼气森森的险恶环境,两边高峰对夹,谷底空间狭窄,一旦遭袭,首位不能相顾。正因如此,淘金帮人马才选择在此地伏击日军运金队,并且能够轻松得手,扬长而去。但问题是,若蛇形山谷即是“石化山谷”,难道日军、淘金帮就不怕遭逢“石化”厄运吗?
“他们是谁?”叶天忍不住问。
“被石化的人。”小彩的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低声回答,“石化,那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惩罚。”
她重复勾勒着那些人的面孔和肢体,笔尖戳破了纸张,每个人的轮廓都突兀地凸显出来。她的绘画水平不高,人物比例掌握得不够好,面貌也不够生动,但是却带给叶天另外一种奇特的震撼。他觉得,那些人似乎并没有死,只是被禁锢于另外一种无法想象的诡异状态之下,极度痛苦,却又无法表达。
“淘金帮的人?日本人?还是无辜的平民?”叶天继续追问下去。
小彩摇摇头:“不,他们并不代表任何一个民族,每一个人只是一个死亡的符号,不停地堆积着,骨骼和血肉喂养着山崖上的食人蕨。《本草纲目》上说,食人蕨的生长周期极长,与银杏类似,5月开花,10月成熟,果实为橙黄色的种实核果,是现存蕨类植物中最古老的,三十年一开花,再过三十年结果。它们的年龄越大,开出的花就越艳丽,起初是白色的,然后是淡粉色、粉红色、淡红色、深红色、紫红色。我知道,覆盖在山崖上的藤蔓已经很有年岁了,因为它们的话全都变成了深紫色。那么一大片食人蕨,到底需要多少人的尸体来供养呢?”
可惜司空摘星没在场,否则叶天就能从他那里得到求证,看小彩画的跟录影带里留下的有何不同。
第04章 孔雀反水
“可是,你怎么知道世界上有那样一个山谷存在?也是受到了天魔女的暗示吗?”叶天的脑子有点乱,如果司马拍到的录影带能够找回来就好了,可以放给小彩看,帮她记起更多东西来。
“那些人和事一直就在那里,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它们都在。从前我像是在做梦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到。现在我醒来了,它们就在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又坚定地指指那张画,一字一句地说,“叶叔叔,我们去那里,我们一定要去那里。”
长睫毛在她的颧骨上投下暗影,当她咬紧牙关时,两腮的咀嚼肌全都冷硬地凸出来,把好好的一张小脸扭曲得像一块石头。此刻的她,令叶天感到陌生而困惑。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他徐徐地问,仔细地展平小彩的画,把边边角角挨个抚平,“我们都不是炼蛊师,有什么理由非去蛊苗禁地不可呢?”
小彩摇摇头,两道秀气的眉向中间聚拢,眉心也渐渐拧成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那地方必定无比凶险,不是吗?”叶天又问。
小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挺直了后背,昂然说:“那没什么可怕的,我一定会去那里,因为……因为我们必须去,要救一个人,就必须到达蛊苗禁地去,而且那后面,还有更深的秘密等待我们去发掘。叶叔叔,我们没有选择的,不得不去。”
叶天心头一动,思绪被小彩最后一句话触动,再次苦笑着回答:“既然不得不去,那就硬着头皮接招吧。我要出去找一下司空摘星,你乖乖地在这里,不要乱跑。”
他拿起小彩的画,大步向外走,心里像有一只火炉被点燃了似的,火烧火燎,焦灼万分。
房门外,几个表情生硬的年轻人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双眼瞪圆,警觉地四面张望着。院落与前面的朝拜大殿被一道高墙隔开,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香客们的喧哗声。
叶天刚刚舒了口气,之前那个女孩子便从一根大柱子后面闪了出来,虽然脸上带笑,眉目之间却隐含着警惕之意。
“先生,有什么吩咐?”她殷勤地问。
叶天点点头,直接问:“有没有看见我的朋友,矮的、瘦的、姓‘司空’的那个?”
女孩子微笑着摇头:“没有。”
叶天绕过她,沿着一道阴暗的走廊快速前进,边走边嗅,很快就找到了线索。那是一种类似于番石榴花的暗香,应该是孔雀留下的。从盐源县一路过来,叶天不止一次地在车子里闻到这种味道。
“司空摘星、顾惜春、孔雀会在一起吗?”叶天脚下没停,提速急进。
长廊在一片茂盛的竹林边转了个弯,渐渐升高,通向一座怪石堆叠的人工假山。假山脚下,有着一方小小的湖面,大约有四五十个平方,水波清澈,游鱼悠然。湖水被悬空的长廊隔为两块,一个低声抽泣的女人背影就出现在那段“廊”桥上。
那是孔雀,正一个人流露出内心最软弱的那一面,不时地双手捂脸,发出短暂的抽噎声。她的指缝里夹着一张照片,随风翻动,如同失去了翅膀的蝴蝶。
叶天停了几秒钟,咳嗽了一声,走上了廊桥。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该离开了。”他说。
孔雀缓缓地转身,直直地盯着他,双眼肿得像两颗泡过水的桃子。岁月流逝只在她身上留下了浅浅的影子,相貌和身材都没有走样,仍保持着年轻时的清丽与窈窕。如果只看背影、侧影,会错误地以为,她只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
“离开?去哪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望了望手里的照片,挥袖擦泪,神情迷惘。
“去龙虎镇。”叶天回答。
孔雀迎风吐出一口气,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回应:“哦对了,我们是要去龙虎镇的,去见段承德,那个辜负过我的男人,也是小彩的亲生父亲。我猜,只要能亲手把小彩交到他的手里,你就完全放心了,对不对?”
她的语气有点反常,但叶天还是不动声色地点头:“对,我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做到。”
孔雀低头望着湖面,涩声问:“你该知道,我跟段承德之间的恩恩怨怨吧?”
叶天皱皱眉,只点点头,没再开口。
湖面上,墨绿色的浮萍被游过的鱼儿追逐着、戏弄着,等鱼儿过去,便无声无息、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看它们,多快乐啊!”孔雀说。
叶天没有凭栏观鱼的雅兴,只有四面楚歌的余悸,但偏偏孔雀又无动于衷,停在这里不愿离开。他默默地咬着唇,上下打量孔雀,眼角余光又警觉地扫视着四面的竹林、小亭、假山、廊檐。如果不想死,就得随时保持十二分的警惕性,在杀机降临前做出正确的选择。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有多久没这样放松了,喝喝茶、吃吃饭、看看鱼、谈谈心,然后再对着老照片,深深地怀旧一番。怀旧,是个多么形象的词语啊,敞开胸怀,回顾一下旧情人,梳理那些几乎在心底沤烂了的旧感情。”她屈指一弹,照片便飞到了叶天的手上。
照片的背景也是法国梧桐树,一个女子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背靠树干,双腿悬空,乌黑的长发、灰色的长裙都蓬蓬松松地披垂下来。在她旁边,坐着一个满脸微笑的男人,两个人相邻的手紧紧握着,一看便知道是处在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热恋之中。
“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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