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自严觉得自己好像踏入到一座宝山,才刚刚靠近了一些,就已经捡到好几块珍贵无比的玉石,后面更多,更大的部分,那还用想么?
在这种兴奋与激动的情绪激励下,他仿佛当年才刚刚踏入书院时一般浑身充满了干劲。口中提问不已,手上则运笔如飞,手边用来做记录的白纸筏,很快就厚厚的积起了一大叠。
然而……美好的时间似乎总是特别短暂,正当毕老头儿深深沉浸在学习的快乐中不可自拔时,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轻敲击声。
自己明明嘱咐过老仆,这种时候不要来打扰的!毕自严非常不愉快的抬起头,却一眼透过开敞的门扉,看见站在门口发出声音的并非自家仆人,而是那个朱姑娘带进门的小“助理”,人家找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家主子:
“月月姐姐,下午茶时间到了。”
“啊,都这么久了啊?……老先生,要不我们先歇一会儿吧,吃点东西,喝喝茶什么?”
第六百九十六章 进击的毕老头(中)
忽然听到这个要求,若不是已经进入到耳顺之年,毕老头儿差点就把手中毛笔丢到对方头上——这么宝贵的时间!这么要紧的学问,居然还想着喝茶吃东西?老夫门下,岂能有你这等懒惫之徒!
……咦,等等!眼下似乎是对方在指点自己?看着朱月月那理直气壮的样子,纵然心里充满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毕自严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来——虽然他年纪比对方大得多,但眼下人家是处在老师的位置上,私塾里啥时候下课还不都是先生说了算么。
于是毕老头只好表示同意,而朱月月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在看着那个小助理忙着把东西搬进屋的同时,主动解释道:
“主要是我的血糖比较低,每天到了这时候如果不吃点东西,补充一些能量就很容易头晕。”
有过先前谈判的经历,以及与林汉龙一起前往天津“调研”的数日同行,毕自严对于短毛的种种古怪言辞已经较为习惯,即使有些听不懂的,也不会显出任何惊讶之色。况且朱月月这话他好歹能听懂一半——作为传统文人,毕自严对于养生之道多少还掌握一些,他抬头看看这位朱姑娘的脸色,确实不象是很健康的样子。于是只好微笑点头,放下手中笔墨,招呼自家老仆过来,也泡上一壶好茶,端上几碟点心,略微休息片刻。
片刻之后,各自的仆人把东西摆好,恰好一人占一半,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气。一位大明儒家重臣和一个满身现代气息的小姑娘,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开始吃东西,那画面怎么看都不协调。毕老头儿就显得有些尴尬,一杯茶水捧在手里半天都没动作。
但朱月月对此却毫不在意——现代的女孩子谁没经历过相亲呢?跟陌生人喝茶聊天什么的不要太熟练。更何况眼下她是在跟人谈公事,对面又是个老头子,那更没什么好害羞的。
毕老头儿有些傻眼的看着对面那小姑娘把饼干泡在热牛奶中,一块接一块吃的不亦乐乎,倒也被激起了几分食欲,于是一向注重养生,三餐之外很少进食的老人也拿起桌上点心吃了一块,并将其推到女孩面前:
“姑娘可以尝尝这个,还不错的。”
朱月月闻了闻,摇摇头:
“好香,可我不吃油炸的东西。”
毕自严一愣,文人的敏感立即让他联想到很多方面,比如这姑娘的姓氏。
“莫非是有忌讳么?其实不必,这是素油,庙里和尚做的,可不敢用猪油。”
“不是啊,只是怕发胖而已。”
朱月月一边鼓动着腮帮子把饼干咬的嘎吱嘎吱响,一边却又理所当然如此说着,让毕自严很是感到无语。
不过既然说上话了,双方也就自然而然的继续聊下去。只是交谈了几句之后毕老头儿便感觉很是吃力——双方的思想回路实在相差太远,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委实太难。
本来么,一个明朝士大夫,官僚精英和一个二十一世纪半宅女,双方所受到的教育,对于这个世界上各种事物,各种现象的观点和解读,以及在待人接物方面的素养和对于“礼仪”的概念,那完全就是两码事么。以毕自严而论,他自己包括他的家里人,从小学习跟人打交道,“察言观色”乃是最起码的标准:小孩子时要看大人颜色;进学了要看师长颜色;当官了更得看上司颜色……在毕自严想来,这应该是任何一个成年人必备的技能吧。
以毕自严的身份,地位,还有年龄,他在和别人交谈时,多半是人家需要看他的颜色,顺着他的话题走。但这一回,在和朱月月交流时,他却感受不到这种“便利”——每次当他放出什么话题,得到的回应却往往跟他预想中的不一样。或者说,对面这位朱姑娘在作出回应时,并不在乎他的感受如何,只是完全按自己的想法来表达。
这让毕自严颇感难以理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无法无天的纨绔衙内或娇纵愚妇,大明朝不是没有,还挺多。但这种人全都是窝里横,一旦离开家庭庇护,或者说离开了那个能够让其作威作福的环境,真正走上社会,马上就会被严酷现实教作人。而这位朱姑娘显然不属于此类蠢货,否则人家也不放心让她单独来和自己交涉。
另一方面,在交谈时他也能明显感受到,这女孩子对他还是很尊敬的。言辞中也并没有存心要跟他辩驳抬杠的迹象。有些明显观点相左的话题,若是换了郭逸,林汉龙那帮“男髡”,多半要起一番争执的,但这位朱姑娘却只是抿嘴不言,显然在她受到的教育中,“不接话茬”本身就代表了反对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对方并没有“屈己从人”的概念,不会说一些违背自己心意的话来讨好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而这对于一个明朝人,尤其是一位混迹朝堂多年的老官僚来说,恰恰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文人注重养气,要得就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功夫。在朝中为官,若是自己所思所想都会轻易暴露人前,那还不早就被人算计死了。
短毛似乎都有这毛病——毕自严不由得联想起先前谈判,陈涛,郭逸,包括最被周延儒看好的那个林汉龙在内,在大明官员看来都显得有些轻浮浅薄,就是因为他们太容易暴露内心想法了。原以为只是人生阅历不足,但现在看来,这却应该是琼镇诸人的共性。
这就肯定不能用个人性格或者个人遭际来解释了,只能说这群短毛多半是来自一个非常富足,平和,而且至少大多数人都很友善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不必小心翼翼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必委屈自己去附和别人,却一样能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才会养成这样的脾气——还必须是整个社会都如此才行。否则仅仅在家里过得好,到了外头一样要吃亏的。
这群短毛个个阅历丰富,眼界开阔,就连眼前这个本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都能平和自如与外男交谈,光在大宅门里肯定是培养不出来的。
“这帮孩子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但无论如何,他们很幸运。”
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毕老头儿心里再次暗暗猜度着他们的来历。
……
由于寻常话题实在不容易聊下去,到最后两人的谈话还是只能集中在“专业性问题”上,因为只有在这方面,他们才能取得一些共识。
“先前听郭逸小友谈起,说你们那边,各种学问都是分类专门教导。朱姑娘这管账的本事,想必也是有人传授的吧?不知要学多久?”
很自然的,毕老头儿开始探问起这方面情况来,而朱月月也没想着隐瞒,爽快回应道:
“是啊,会计专业,我上的专科班,学制是三年。”
见毕自严脸上颇有讶异之色,以为他是觉得时间太长,连忙又补充道:
“其实也没那么多课要上的,三年里头还要上很多别的课程……您要看懂这本账册的话,估计有个两三天就够了。”
却不料毕自严反而皱眉道:
“只要三年?还是连其它杂学一起?这样能学成么?”
朱月月想了想,补充道:
“学校里能教的,都是一些理论性的东西,真正想要发挥作用,还是得在具体工作中多实践,这个时间就没准儿了……和其它行业一样,做的越长越熟练啦。”
“这倒还差不多……”
毕老头儿捋着胡子,暗暗陷入了沉思。
……
两天之后,朱月月的“教学”行动差不多到了尾声。毕竟她只需要为毕老头儿解释那本账册中看不明白的部分就可以了。后者虽然很想借机多了解有关“会计学”的内容,可毕竟不好意思拿太多无关的东西来询问。大明户部尚书么,毕竟还是骄傲的。
但老头儿显然也没打算就此罢休,趁着又一次休息喝茶的时候,他开口问道:
“朱姑娘,老夫曾听林汉龙林先生说起,你们那边有一所书院,可收女子入学,传授你们琼海镇独有的学识技艺,不知可有此事?”
朱月月点点头:
“有啊,我们胡大姐就负责这事儿。”
“那不知这‘会计之术’,书院中可也有传授么?”
“那是一所中等学校,学生在里面主要进行通识教育,暂时还不分专业……不过如果毕业之后有愿意继续跟我们学的,本身学力又够得上,也可以进行专门培养——我们带在身边的那些助理,有不少就是那所中学的毕业生。”
在了解到这些讯息后,毕自严便双手扶膝,很正式的提出了请求:
“朱姑娘,老夫有一女儿,今年十二岁了,不知可否有幸拜在姑娘门下,学习这‘会计之术’么?”
第六百九十七章 进击的毕老头(下)
“选择会计专业的话,对数学基础会有一定要求。另外,我很快就要回海南了。”
见朱月月并未当场拒绝,毕自严更加高兴了,他很自信地笑道:
“我家那女孩儿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于数术之道上却还算有些天赋,《九章算经》已学到第八章‘方程’,应该可以符合要求了吧?到时候既然拜了师,肯定是跟着姑娘走,等学有所成了再回来也不迟。”
朱月月想了想,她并不清楚毕老头儿说的“方程”是否就是自己理解的那种。不过想想一个才刚刚六年级的小女孩,就算基础差些也能弥补,于是便建议道:
“十二岁的话,直接分专业有点早。我觉得先让她去女校里接受三年中学教育,掌握一些基础性的知识,等十五岁了再跟我学习专业课程,这样比较好。就相当于我们那边的中专生,到十八岁时毕业,正好是参加工作的年龄。”
“哦,要到十八岁么?”
毕自严略略沉吟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可以,就照这么办罢。”
商议既定,毕自严站起身来,向朱月月作揖为礼:
“如此就麻烦朱姑娘了。”
朱月月也连忙站起来还礼:
“不用客气,本来我们也很希望有人来学这些技能,免得失传了。您肯让家里人来学,我们还要感谢您呢。”
听到这话,毕自严眉毛顿时一挑,想了想但却没说什么,仍是从容镇定,拱手作别。
……
当天晚上,毕家府宅。
本来挂在门楣上的“尚书府”匾额已经取下,但最近却又重新拿出来藏在门房里,虽然还没挂上,却被反复擦得油光锃亮,重新上了好几遍大漆,就等着哪天老爷官复原职的消息一下,立马恢复旧观。
而随着一声“老爷回府!”的禀报,从门房到内院,从主人到奴仆,不顾春寒料峭,全都走了出来,站到院子里摆出了迎接的架势。
——别看毕自严在琼海镇诸人面前表现的温和随意,像个好好先生一样。可在他自己家里,在这些完全依赖于他的身份地位才能生存的人面前,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对这一点认识不深的话,那么经过前一段时期的跌宕起伏:毕自严从户部尚书位置上被逮拿下狱,又从狱中被放出,参与到琼镇谈判,到现在满京城上下都说老爷很快要复位,没准儿还能更进一步入阁……这段时间的人情冷暖变化,相信足够让任何一个毕府家人牢牢记住:是谁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毕自严始终没回家,从天津回来以后就一直待在真如寺里忙着钻研业务,今晚突然回来,在府里不大不小也算是引发了一场波澜。当毕自严从马车上下来时,便看到自家阖府老少都站在门前迎接,倒让他颇有些意外。
不过作为大老爷,毕自严在下人面前肯定要“端着点”,于是他一路上都面无表情的保持着形象,直到走进内院,看见自家三位夫人,四个子女——最小那个还在奶妈手里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