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躺在这里的那些人,即使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只要能熬过最初的痛苦,便终究可以活下去,以后装上一条木腿,或是在手臂上装上半截铁钩子,将来依旧可以回到西班牙的乡村去吓唬那些小孩子,或者在小酒馆里向那些愚昧的农夫村妇们述说自己在东南亚这边所经历的一切,以骗取一份免费酒水……相比之下,处在对面欧洲军营地里的伤员,虽然是在“自己人”的照顾之下,同样伤势能够活下来的恐怕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如果他们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恐怕用爬得都会争先恐后爬过来投降吧……
亚罗尔举头朝城外,西班牙军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心中泛出一丝怅然,虽说这年头民族概念并不强烈,但作为欧洲有数的强国,且曾是西班牙最强军团的一份子,心里未尝是没有一丝骄傲在的。
只是这样的骄傲先是被琼海军的大铁船和火箭炮所彻底击碎,可随后却又领略到他们的另一面——这支军队打击起敌人来毫不容情,但在击败了对手之后,却又表现出相当的宽容和仁慈。对于俘虏中伤员的照料,甚至比欧洲人自己的军队还要周到。
但亚罗尔知道这并不是琼海军对他们有什么特别企图,只是他们的医疗技术自然而然达到了这个水平而已。比起欧洲那些只知道切开病人血管放血的杀人医生,这里的华人军医显然更知道如何救人,就好像他们的军人更知道如何杀人一样。
很显然,骄傲的欧洲人迟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不再是这个世界上文明程度最高的社会了。
怀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态,亚罗尔穿过那些伤员,走到里面一处比较偏僻的角落,这地方通风不太好,又有点潮湿,不过相应的,被安排在这里的伤员都是属于快要痊愈的,也不会来计较环境问题——琼海军在这方面很仔细。
某张铺位上,一个头上扎着绷带的西班牙军官正在和一位教士交谈,那军官伤势不重,只是因为被爆炸气浪掀起的杂物打破了头而导致昏迷。和所有在救护所里苏醒过来的西班牙人一样,他此时正迫切想要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属于哪一方,以及至关重要的——安全程度。
这军官很固执,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自己眼下是在战俘营里——面前整洁的环境,洁白的床单,以及这位身穿黑袍分明是欧洲人士的白人教友,使得这名西班牙军官坚信:他当前应该是在教会医院中,甚至还猜测是不是已经攻进了马尼拉城。
那位教士已经被他纠缠了好一会儿,很有点不耐烦了,但为了维持“天主”仆人的风度,依旧不得不耐着性子跟他交谈。幸好亚罗尔的及时出现将他从这种尴尬中解脱出来。
“弗兰克……弗朗西斯科·德·艾吉梅尔少校!”
先是被叫出昵称,后又被称呼全名和官位的西班牙军官愕然回过头来,他首先看见了亚罗尔身上穿的绿军装,立即本能伸出手去床边,想要抓取自己的佩剑,当然抓了个空。不过之后他便死死盯着亚罗尔的面孔,脸上先后显现出惊讶,欣喜,以及愤怒等多种复杂情绪。
“亚罗尔!哦,上帝,我这是眼花了吧……真的是你吗?”
“是我,你没看错。是我把你从战场上背下来的——就好像你当初从尼德兰人的死人堆里把我背出来一样。”
亚罗尔走到他的老朋友身边,先是很熟练的查看了一下对方伤势——基本上每个琼海军士兵都要接受一些简单的救护训练,以及基础的卫生常识。看到老朋友的伤确实不严重,不会发生感染,亚罗尔才在他身边坐下来。
那个被“解救”出来的教士很感激地向他点点头,立即走到旁边照顾其他病人去了,留下他们两人说话。
西班牙军官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亚罗尔身上的绿军装,又看看周围与欧洲风格洄异的布置,终于叹了口气:
“这么说我真是被俘虏了……”
“算是吧,不过你没必要感到耻辱——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过去了。”
亚罗尔知道这位老友因为出身于骑士阶层,特别重视家族荣耀,所以特地安慰他一句。不过这句话反而让对方把注意力放到了他的身上。
“这么说当时那些躲在暗处朝我们开枪丢炸弹,把我们弗兰德军小伙子打得哭爹喊娘,却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卑鄙敌人中也有你一个?亚罗尔,我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朝我们开枪!”
弗兰克少校极其愤怒的注视着亚罗尔,但后者只是理直气壮的摊了摊手:
“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弗兰克,那些人中没有我。虽然我加入了他们的军队,但我的华人上司们并不要求我们与本国同胞作战……事实上,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在战斗结束以后打扫战场,救护那些还能救活的伤员,给予他们人道的对待——就是你现在所处的环境了。”
听到亚罗尔以上帝名义起誓并不曾与他为敌,弗兰克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四周,脸上现出一丝满意神色:
“感谢上帝,这么说他们还算是文明人——这里是军官专用的病房吧?”
“这里是轻伤员病房,重伤员那边的条件还要更好一些。这里的生活设施不以军衔区分高下……至少在战俘营里不分。”
亚罗尔回应道,而弗兰克也注意到,这里虽然整洁但并不窄小,周边还布置着不少病床,上面都躺着人——显然不可能同时有那么多军官被俘。
就在他旁边,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低级士兵也刚刚醒来,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反应和弗兰克刚才差不多,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且立刻扯着嗓子叫起来:
“上帝啊,真见鬼,这里是他们关押俘虏的地方?我怎么感觉像是军官宿舍!”
尽管自己刚刚也才表达过类似的意见,但弗兰克立即表现出满脸淡然的军官风度,并对那个随意插话的粗鲁大头兵狠狠表现出了鄙视之意。
亚罗尔倒没那么浓厚的等级意识,回头看了那士兵一眼,回应道:
“这里是伤病区,地方宽阔一些,普通俘虏是要求十个人挤一间大帐篷……不过无论如何,肯定比欧洲军队的营地要强。”
听亚罗尔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调提起有关欧洲的事情,似乎已经漠不关心的样子,弗兰克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老友为何会产生如此变化很感兴趣。不过因为旁边有人在,他也不好问得太多,只是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那么,亚罗尔,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旁边几个醒着的士兵立即都凑过来,显然大家都对这个问题很关心。亚罗尔也不推托,想了想道:
“根据我自己的经历,应该是这样的:首先,你们将在这里待到这场战争结束。然后他们会对所有俘虏进行鉴别,如果有杀戮平民,强X妇女之类行为的,都将会受到惩罚。如果所犯罪行严重的话……他们这里也是习惯于使用绞刑架的。”
“在战场上杀伤对方的士兵也算罪行吗?”
弗兰克问得非常仔细,毕竟是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亚罗尔摇摇头:
“那个按他们的规矩说是不算的,不过我想如果有谁表现的过于突出,激怒了他们的士兵,恐怕也没机会或者进到战俘营的。”
听到这话,旁边众人都颇为理解的点点头,杀伤人家同袍太多,还指望能活命?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这些西班牙兵倒并不是很担心这点……
“噢,上帝,我们可从来没干过这类事情,连对方的士兵都没打伤过呢!”
旁边那个大胡子士兵急匆匆叫道,亚罗尔看了他一眼,脸上显出某种复杂的神色——似乎是好笑,又似乎是怜悯。
“确实,我相信你们都没还没机会犯这些错误,所以这一关应该不难过。”
“那么之后呢?”
“之后会被送去矿场干一段时间的体力活,算是为你们的侵略行为赎罪,包括先前鉴别中有罪行比较轻的,同样也是送去矿场,就在煤矿里工作。如果没犯什么罪的,时间就不会很长,当初我是干了半年左右,之后就被释放了。”
说到这里时,亚罗尔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之色:
“但是被释放之后才发现要生活下去实在很难,还不如在矿场里头呢,至少每天都有白面包和肉杂汤,每周还能见到整块的肉……他们对干体力活的人还真不苛刻。可是到了外头,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作为一个白人想要养活自己并不容易。”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战俘营(下)
“无条件的释放?不要求赎金?我们想回去欧洲也可以吗?”
弗兰克立即问道,像他这样的军官贵族,按欧洲战场上的习惯被俘虏以后肯定是要缴纳一大笔赎金才有可能得到自由的。虽说这种习惯可以保障他们被俘后生命不太容易受到威胁,但若是经常被俘虏,多交个几次赎金,那家族也很快便会衰落下去,故此在听到性命无忧之后,立即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金钱的问题上。
亚罗尔看了看他,摇头道:
“应该不用,他们好像没这习惯。当初和我一起被俘的人中间,有好几个是搭船回到欧洲去了,大部分都是军官和贵族。”
——只有那些在欧洲还有产业和家族的人才想回去,象亚罗尔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大都是选择留在东方了。弗兰克听见后则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看来回家不成问题……只要这场战争能早日结束。哦,上帝,如果他们打个旷日持久可怎么办?”
“不会的,最多再有一两个星期,这场无聊的战争便会结束了。”
听得亚罗尔如此淡然的评价,周围那些西班牙军人都感到有些难以接受——亚罗尔穿着对方的军装,他说“战争结束”的意思肯定不会是指西班牙军队将获得胜利。在亲眼见识过琼海军的火力之后包括那位弗兰克少校在内,也没人觉得自家能打赢这一战了——他们在进战俘营之前可是连对方的面都没怎么见着,稀里糊涂冲进马尼拉,稀里糊涂就给打败了。
只是这些人心中想来,对方虽然凶猛剽悍,自家军队也不是泥巴捏的,不管怎么说都是从欧洲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又已经建立起了固定营寨,坚持上个把月总不成问题。亚罗尔说一两个星期内就能结束战斗,实在也太瞧不起人了。
“你在开玩笑嘛,亚罗尔!就算是瑞典雄狮古斯塔夫陛下的军队也不敢说能在两星期内击败我们。你好歹也曾是弗兰德军的一员,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战斗力!”
弗兰克少校不悦道,但亚罗尔只是无奈摸了摸鼻子:
“就是因为知道弗兰德军的能力我才这么说……就是换了瑞典雄狮亲自过来,也还是两个星期左右。古斯塔夫陛下的炮兵和这边相比,就好像玩具一样。”
“你……”
弗兰克怒视着他,但终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以前还在弗兰德军的时候,亚罗尔的判断力之准就是出了名的,自己的军衔之所以能比他高一级,纯粹是因为自家贵族身份的缘故。而当两人在战场上合作时,他往往都习惯于听从亚罗尔的建议。
“那么海军呢?我们的舰队已经完全控制了马尼拉湾,只要我们的大战船还在威胁着巴石河口,那些黄种人就休想得到安宁!”
旁边一名士兵叫嚷道,看他的军服式样似乎是海军成员,大概是舰队派驻到陆军中的联络人员,很不幸的成为了第一批被俘的海军,并且还因此很不服气。
在亚罗尔看来,这位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激动,用不了多久他的海军弟兄们都会前来战俘营报道,说不定比陆军还要快些——唐健早已把他之所以不急于动手的原因告知了全军,现在全马尼拉城的人都知道琼海军那艘钢铁大船正在前来吕宋途中。只要琼海号一到,外面那些西班牙船要么成为他们的战利品,要么沉下海去喂鲨鱼,反正再也不可能构成威胁。
故此虽然港口被封锁,城内局势却非常平静,就连那些最为死硬的欧洲传教士都不敢有什么异动——当初琼海号停泊在马尼拉港口的时候他们可都是远远观察过,再不敢像原先那样否认这艘钢铁之船的存在。
而城内的华商团体更为激动,他们甚至都开始酝酿着准备凑钱购买那些被俘虏的西班牙船了——据说唐健曾经许诺:只要吕宋华商会协助琼海军渡过这次危机,回头将把俘虏到的那些小船都处理给华商会。要知道西班牙人可是从欧洲远道而来,舰队再小的船好歹都是能远渡重洋的,比这边的总要好一些。
所以亚罗尔只是笑了笑,向那名水手道:
“正是因为有舰队的存在,才要拖延上一两个星期呢。他们也要等海上被清理干净以后再动手解决陆上敌人……”
“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