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外围,整个山东行营的大明军将领,除掉那些在黄县周边负有警戒之责的,几乎全部聚集于此。有千里镜的举着千里镜,没千里镜的就手搭凉棚,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靶场那边,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是在骗人的吧,他们的火铳能打到那么远?”
“肯定是假的!看我们过来就故弄玄虚吓唬人罢了,远远立几块木牌子谁不会?”
少部分死硬派犹自不肯相信,但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当前站立的位置靠标靶区较近——除了那些读书读成近视眼的文官,能够统兵的将领就算没啥本事,总也有一双锐眼。所以此刻都能清晰看到:随着那头南军士兵们手中火铳冒出阵阵白烟,这边木头靶子以及下面土坡都被打的碎土木屑四处横飞,分明是被铳弹所击,这可怎么作假?
难道找几个人来躲在附近,每次在那边开火的同时这里也跟着打?可这青天白日之下周围又没个躲藏处,真要有人藏着,这么多双眼睛早就看出来了。
有个家伙居然要求自家亲兵去靶区那边看看,短毛是不是在土堆下面藏了人。琼海军的哨卫拦了几次没拦住,干脆不管他。而对面训练照常,一轮排枪过来那亲兵帽子就被打飞,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回来,裤子都尿湿了——人家显然是手下留情,没冲他脑袋去。
这下没人再敢说什么作假了,琼州军的火铳果真能打那么远,而且威力绝大——那些有千里镜的明将看得清楚,这边所用的木头靶子都相当厚实,但每次射击都会在上面打出许多空洞来,这份力量足以破甲,就是金属头盔或护心镜也未必能挡得住。
“传言果真不虚啊……”
自从来到山东以后,关于这支琼州军火器无敌的传言便一直在行营诸将而中流传,抓来的叛军俘虏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人么总是不信邪的居多,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大多数明军将领对此都还是持半信半疑态度——直到今天。
无数双灼热的眼睛立即朝琼州军阵地方向投了过去,如此犀利的火器当然想要拿到手里好好研究一番,不过在场的明将都很聪明,心头虽然热切,却没一个人主动跨出那一步——朱抚台也就罢了,那位脸色铁青的高监军可也在现场呢。
琼州军那位解团长的豪言已经传遍了整座明军大营——居然跑到大明平叛部队的中军大帐里,说自家军队不属于大明?——这位短毛军的老大狂得没边了!这简直纯粹是在主动找死啊——许多明军将官一度认为他们在进攻黄县以前,会首先被要求剿灭这两千多琼州军当作开胃菜,并且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不过剿灭命令却迟迟未下,上头反而要求他们竭力约束属下,不得去招惹那伙短毛——看来文官们当前还不想节外生枝,对此那些武将倒也不意外。且先把眼前叛军收拾掉,再对短毛秋后算账,这一手他们并不陌生。
所以眼下双方虽然未曾敌对,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京城那边一道旨意下来,那伙短毛就又变成敌人了。故而此时纵然有结交之心,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唯恐将来被人抓个辫子说通匪——看高太监那脸色,这是很有可能的。
许多人既想朝琼州军阵地那边靠近一点,哪怕仔细看看他们那种强力火铳的型制和用法也好,却又担心被监军太监给记挂上了,以后恐怕麻烦不断,现场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但在大明的军事体系中,终究还是有人可以不在乎太监找麻烦的——已经差不多自成体系的辽东军就算其中之一。沉寂了片刻之后,只见从辽东军将阵列中走出一人,也不管高起潜那几乎要黑成锅底般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向了琼州军的训练区。
在警戒哨兵走过来阻拦之前,他双手抱拳,坦荡荡高声向着这边,北纬胡凯等几位军官的所在方向打了个招呼:
“在下辽镇游击吴三桂,不知能否试射几发贵军的火铳,以求解惑?”
第四百零二章 不服气的辽军与可爱的川军(上)
“怎么样?北哥,那吴三桂用咱们琼海枪打靶的水平如何?”
当天晚上训练结束之后,一帮因为要留在营地里警戒而没能去靶场上看热闹的小伙子纷纷凑到北纬近前,向他询问下午那位历史大名人的打靶成绩——名人么总是能得到些优待。吴三桂不但得偿所愿,体验了一下琼海步枪的优良操控性,而且还是北纬亲自出手,教他一些基本射击要领。
“……很快就能掌握三点一线规则,射击姿势也很标准。持枪非常稳,肩膀一点不动。眼睛又好,两百五十米的标准距离,只试射三发就上了靶……凭良心说,那小子天份真不错。”
北纬很少给他手下的受训者以如此之高的评价,不过想想看那位在历史上的名望地位,有这份能力倒也不稀奇。吴三桂本人对于自己的成绩也很满意,在他的要求下,这边给他带走了练习所用的人形靶,算是一个纪念。
白天除了吴三桂敢于大大方方提出试射琼海枪要求以外,还有一位自称是来自京城神机营的武将在他之后也来请求试射,并得到了满足。
神机营乃京师三大营中专精火器的单位,对于琼海军的先进火器自是极感兴趣。不过比起未来大清平西王的优秀天赋,这位神机营军官的表现可要差得多。也许是因为以前明军烂火铳用得太多,他养成了坏习惯——瞄准时怎么也不敢把脸靠近,说是怕炸膛伤眼。
所以打了好几轮成绩都不咋样,而且这家伙对步枪和子弹本身的兴趣要比射击要领大得多,先是提出想要把步枪“借”回去看看,被拒绝后又想藏下几颗子弹,最后胡凯不耐烦直接把人赶走了。
在此之后又有几个想要尝试的,但统统被这边以“影响训练”为理由拒绝了——有一两个人去宣扬一下就够了,太多没必要。反正他们琼海军给人的印象就是很跋扈么,不需要为这帮人放低身段。
在这次实弹射击训练之后,明军各部对琼州军的态度就有了很大改变,原先多半是抱着看笑话心思的,这时候却不得不慎重起来——眼见为实,很多人直到看见对方的火铳威力以后,才想起来这支部队可是以区区两千人就横扫了数万叛逆的,又能在一日之间取下登州坚城——这背后所蕴含的战斗力让他们不寒而栗。
这其中又要以辽东关宁军的心态最为复杂——辽镇兵马原是此次山东行营所有平叛部队中公认最具战斗力的队伍,他们自己也觉得这次出兵平叛没什么难度,正好可以多抢些战功,把前段时间因大凌河之役败北而受到的惩处弥补回来。
只没想到半途中杀出个琼州军来,这支据说是由反贼转正的队伍极其不讲江湖道义,上来就独占了收复登州之功不说,连黄县这块肉都不肯放过,要不是关宁军马快赶上个决战尾巴,说不定那帮短毛独力就把叛军全灭了——从他们的战斗力看,这帮人绝对做得到。
辽东军对此自然是极其不爽的,他们在关外干不过满洲鞑子也罢了,入关以来何曾吃过这种闷亏?按平时习性,肯定要去敲打一番,不客气的话就算火并又能如何?
只可惜碰上那伙人比他们更加凶蛮,这边不过纵马冲撞吓唬一下,对面居然就敢直接开火——人家比他们更不怕火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辽东军才不得不冷静下来——所谓蛮横不讲理的人其实往往更善于审时度势,因为他们挑起来的麻烦多,遇到的对头自然也多,如果不懂得进退之道,选择好耍威风的对象,只一味横冲直撞,这种人迟早惹上真正强梁,也嚣张不了多久。
这支琼海军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那种惹不起的真正强梁?在辽镇将领们内部曾就此展开过激烈辩论,后面来的一批将官起初大都觉得这帮绿皮没什么了不起,理由很实在:短毛真那么强为何还要接受大明招安?肯定是打不过南方官军才招安的,连南方官军都打不过那肯定也打不过咱们辽东军——没说的,干他们!
只有小将军吴三桂对此极力反对,认为那帮子绿皮不好惹,虽然只有几次少量接触,却可以确定这支部队绝非南方那些垃圾官军所能遏制。虽然还不能理解他们为何会自愿接受大明的招安,并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为朝廷卖命,但这是一股惹不起的力量,肯定没错。
由于吴三桂的看法更多是来自于本身的直觉,所以并不太能说服人。诸将之所以给他面子,更多是看这位小吴将军背后的势力——此次出兵,辽东军中官位最高的几位将领中,代理总兵吴襄是他亲爹,第一猛将祖大弼是他二舅,而这两人对年轻的吴三桂器重无比,素来是言听计从,无条件地给予支持。
这种支持在琼州军的运粮队经过他们辽军大营门前时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以关宁军的嚣张什么时候看到那么多补给从眼前经过还能不伸手的?管你是谁,大爷们拿来用了再说!大不了去行营打嘴皮官司——不少辽东军将当时都召集了亲卫,顶盔贯甲准备冲出去了,至少截他一半下来!
至于对面那押运的区区数百火铳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笑话——居然敢单纯用火铳手组成部队?连长矛兵都没配,骑兵最多吃他一轮,接下来必然是一冲就散,肆意屠杀,更不用说那帮人还未必敢开火……
这些将领想得很好,但他们却在大营门口便被吴三桂硬生生拦下,光他一个也罢了,这小子再怎么受器重终究只是后辈,可旁边却还有那位沉默寡言但却权威极重的祖大弼!一言不发,同样挡在路上,没一个人敢越过他去。
面对愤愤不平的关宁诸将,年轻的吴小将军铁青着脸,一再解释道:
“诸位叔伯请不要有任何侥幸想法,你们敢出去他们就敢搂火!而且,以小侄之见,我们这边恐怕至少要死掉一半人才可能冲到他们面前!”
关宁诸将自是大哗,为小吴的胆怯感到愤怒不已,只限于对方后台太硬,才不得不愤愤散去。此后一段时间对吴家父子的态度明显冷淡——直到射击练习那天之后。
吴三桂要走射击用的靶子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留作纪念——他一回去就把那块厚实松木板扔到了几位先前闹腾最凶的将领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摸到他们的火铳,仅试射了三四次之后打出来的结果,还是在两百步之外!诸位叔伯不妨仔细看看,咱们的山纹铠能不能挡得住。”
辽东汉子都是些直脾气,在清清楚楚的事实面前他们也不会硬撑,不少将领当即就抱拳向小吴将军道谢,感谢他救了他们一命——就凭这种火铳,那天他们若真敢冲出去抢劫短毛的运输车队,肯定是必死无疑。事实上吴三桂当天的判断还是太乐观,从今日那些琼州军士兵练习时装填射击的速度来看,当天就算他们全军压上,也不可能冲到对方近前。
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能够理解前锋部队第一次遇到琼州军时所见的奇景——才区区五六百人居然就敢杀出防线阵地,主动追着人家几万人的屁股打!而叛军也极其“配合”的步步后退,现在想想如果他们换了叛军的位置多半也是同样下场,哪怕全换成骑兵也没用——骑兵加速冲刺也不过最后一段距离,平时行动还以小步缓行为主,而对方火铳在四百步外即可开打,准头奇高威力奇大不说,那速度更是足以令任何还抱着“且吃他一轮,趁他们装填时冲上去”幻想的人彻底绝望。
辽东军以骑兵出众,但他们军中装备的火器一点不少,前任统帅孙承宗对于火器的重视程度在当时要算是大明头一号。关宁军中连骑兵身上都备有三眼铳,遇敌时往往用火器打出第一轮攻击。而在步兵中则是按从远到近,分别用:火炮,弓弩和火箭,火铳,形成多层次的远程投射火力,直到最后才考虑近战。
作战理论应该说是比较先进的,只是在实际应用中,由于明军火器的设计和质量问题,这些远程火力往往不能发挥其应有作用,反而是自爆误伤等状况屡屡发生。而另一方面,由于在练兵中过份强调远距离杀伤,却又导致士兵对肉搏战普遍产生畏惧心理,一旦远程攻击未能奏效,被对手贴近身边,就会觉得大势已去,士气大衰,从而一溃千里。
所谓理论脱离实际就是如此:这时候的明军已经意识到了冷兵器作战的局限性与火器时代到来的必然性,但他们所用的火器水平又不足以支撑他们的作战理论,结果是两头不着落。
如果有充足时间或者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他们也许可以逐步完善自己的器械生产水平,可天灾大旱,流民盗贼,加上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满清……诸多麻烦此起彼伏,轮流榨干了这个政权的最后一丝国力,导致它再无翻身之机。
第四百零三章 不服气的辽军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