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黄大生问他:“是真的吗?”
周雨楼点点头。
“可即便都是真的,你也一直都在包庇一个杀人犯。婚礼当天警察就拿唐凯的照片问过你,你说你不认识那个男人。”
“是啊,”周雨楼仰起脸,满面凄苦地看黄大生,“我说过了,我没有勇气跟警察说出真相,那样我的一生就完了!”
“你和那女的认识多久了?”
“没多久。那天我本来是去和她吃饭的,谁知道她早已经开好了房间。我们刚进去,她丈夫不知怎么就突然出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第二次就是婚礼那天,在富安饭店的包房里,那个女人一进屋就杀了他……杀了他……”周雨楼重重地叹一口气,呆滞了片刻,用四个字结束这个令人沮丧的故事。
“就是这些。”
急救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探头让他们进去。
蒋丹平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地睁着,呼吸平稳了很多,但依然没有血色,脸上泛着苍白的光。周雨楼和黄大生走到她的床边,她低低地说了声:“回家。”像是在呓语。
周雨楼又找来大夫检查了一下她的情况,大夫说可以回去了,但是要注意休息,不能再受到刺激,最好能在床上躺几天。
那天晚上,黄大生把周雨楼和蒋丹送回家,送上楼,送进屋。周雨楼把蒋丹扶上床,躺下。等他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黄大生已经走了。
可能是去公安局了吧,周雨楼这样想着,不禁苦笑了一声。他知道,黄大生不会的,凭着近二十年积攒下的情分黄大生不会。至少,今晚不会。
那明天呢?明天的事,就明天再说吧。
周雨楼觉得浑身每个关节都酸涩疼痛。睡一觉吧,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睡,这一觉来之不易。周雨楼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那轻松已经与他告别了太久,仿佛有几百年。现在好了,夏楚蓉死了,死得干净、利落、适时、恰当、不留丝毫隐患。周雨楼真希望时间就在此刻停滞,一切都结束,一切也不要再发生。但……谁把得准造化的脉呢?谁知道此刻到底是麻烦的结束,还是麻烦的开始?
周雨楼转身想回卧室,这时他终于知道,麻烦一旦开了头就不会轻易停下来。他看见蒋丹拎了个皮箱,摇摇晃晃地从卧室出来。周雨楼正酝酿着说辞,蒋丹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站住,看着他,低声地问:“那天,在富安饭店,你看着那个女人杀了她丈夫,然后上来和我结婚?”
周雨楼:“……”
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周雨楼面颊火辣。蒋丹踉跄着走到门边。
“离婚吧。”说完,蒋丹走出去。大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周雨楼站在屋子中央,久久不动。脸上的余热未退,和从厨房里飘来的淡淡糊味一起提醒他,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
第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走进音乐学院的时候,周雨楼的头嗡嗡作响。他昨天晚上睡得很沉,所以噩梦就没有中断的机会。
有一个噩梦中的片段,他醒来之后还牢牢记在脑子里:蒋丹回家了,乐颠颠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还有两枝百合,就像婚礼当天的手捧花一样。周雨楼大喜过望,但说着说着话,猛然感觉蒋丹话茬不对,语无伦次,状态失常……一眨眼,蒋丹不见了。他四下张望,忽然听见蒋丹在身后叫他,他回过头……蒋丹赫然变成了夏楚蓉!玫瑰花变成了尖刀,夏楚蓉举起刀向他刺了过来……这个梦差点儿让周雨楼小便失禁。
梦啊,谁知道那是昨天的存根,还是明天的谶语。
头两节有课,周雨楼刚要去琴房,就接到了谢岚的电话。谢岚让他抽空去院长室一趟。周雨楼说好的,第二节课下课就过去。
谢岚没让王玥给周雨楼打这个电话。她公私分明,既然是私事,就自己动手。周雨楼知道,宝贝女儿大半夜拎着皮箱跑回娘家,脸色苍白,四肢虚弱,那架势一定让父母大惊失色。他不知道蒋丹把事情跟他们说到了什么程度,他想,等会儿见了谢岚再见机行事吧。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蒋思业正把一碗荷包蛋端到女儿床边。
蒋丹昨晚确实把老两口吓得够呛,但她什么也没跟他们说,只是简单说了句“和雨楼吵架了”便要上床睡觉。谢岚哪肯罢休,一再追问原因,见蒋丹缄口不言就要给周雨楼打电话,好说歹说被蒋思业拦了下来。蒋思业刚从省艺术研究所退休,正愁着每天没什么正经事干,女儿的突然回家倒是让他有点儿窃喜。他比谢岚想得开,小两口有点儿争执,拌嘴吵架在所难免,怄气回趟娘家也无所谓,掀不起惊涛骇浪,就当是女儿回家省亲了。
蒋丹从昨天后半夜开始发烧,吃了两片退烧药后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早上8点她给出版社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不能上班了。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躺着,看天棚,不知不觉地淌眼泪。
刚才,蒋思业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精瓷海碗,里面盛着四个圆润丰满的荷包蛋,上面点缀着葱末和香菜,看着就有食欲。刚送到女儿床边,门铃就响了。蒋丹说:“爸,有客人来,把围裙摘了吧。”蒋思业小声地问女儿:“是个老太太吗?”蒋丹说:“不是,是黄大生。”
黄大生刚才给蒋丹打过电话,知道她回了娘家。
黄大生放下一堆水果,和蒋思业寒暄几句,就走进了蒋丹的房间。看到黄大生,蒋丹的眼泪又流下来。蒋思业给他们关上房门。
谈话从黄大生的问候开始,然后很快步入正题。
黄大生说:“蒋丹,你知道,我是雨楼最好的朋友,我绝不会害他。人都会有麻烦,有了麻烦就需要帮助。在这世界上,如果说有谁能真心帮助周雨楼,我肯定算是其中一个,但是要想帮他,就必须先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的……”
“你别说了,”蒋丹打断黄大生,“大生,你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好吧,昨天晚上我已经跟雨楼谈过了,他也跟我说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我想,你们一起在316住院大楼里待了那么长时间,那个女人和雨楼说了什么,你一定都知道。现在我就想听你一句话,那女人的丈夫到底是不是雨楼杀的?”
“大生,周雨楼到底干了什么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已经不是他妻子,你还是去问他吧。”
“蒋丹,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但就算是你帮我一个忙,行吗?请你把真相告诉我,雨楼到底有没有杀那个男人?”
蒋丹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看着黄大生。
“大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说和周雨楼有关的事。你听好,那男人是被他妻子杀死的,这是昨天晚上那个女人自己亲口说的。她说她为周雨楼背叛了丈夫,抛弃了家庭,还为了他杀了人,他们一个在楼上娶老婆,一个在楼下杀老公,这就是所有我知道的。大生,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在跟踪这个案子。周雨楼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女人是凶手,他一直在包庇她,跟警方隐瞒真相,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警方,我绝不会拦你的。大生,你走吧。”
谢岚可是破例了。她竟然在办公室和周雨楼谈起了家事,而且一谈就是四十分钟。“你们才结婚几天啊,怎么就闹成了这样……”以此为开端,谢岚一发不可收拾。
让周雨楼庆幸的是,蒋丹并没有把吵架的真实原因告诉家里。而谢岚也并不追问,她只是声情并茂地追忆起她当年和蒋思业的恩恩怨怨,然后坚定地把蒋思业树立成丈夫界的楷模,以此教导周雨楼该如何对待妻子,要豁达,要宽容,要体谅,要心疼她……说到动情处,谢岚不禁眼含热泪,语带哽咽。周雨楼始终恭顺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诺诺连声,用忏悔报答教诲。最后,他问谢岚,您看,我是不是去把丹丹接回来?谢岚想了想说,她现在对你的气还挺大,这样吧,让她先在我那待几天,等气儿消了再说吧。走出谢岚的办公室时,周雨楼看见了院长助理王玥。王玥调侃周雨楼,呦,听说周主任家发生了新婚别?周雨楼苦笑了一声说,王老师消息真灵通,幸亏您没调到院报去,要不然我就得换个地方做人了。
周雨楼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夏楚蓉的拎包,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那包、夏楚蓉的手机和包里的其他东西统统烧掉。在扑簌簌的火光中,他祈祷夏楚蓉千万不要误会,他仅仅是要毁灭这些东西,绝不是想给她寄去。就算她真的收到,也千万不要再用那个手机给他打电话来。火烧了没多大一会儿就熄灭了,一阵微风吹走了灰烬。周雨楼在心里默念一句“希望夏楚蓉在那里平安”,然后沿着和那些灰烬相反的方向,默默离开。
黄大生从谢岚家出来,在外面转悠了半天,感觉心里面翻江倒海,绞乱如麻,然后,还是去了仁惠大队。他进屋时韩健正在听从110指挥中心调出来的电话录音。看见黄大生进来,韩健又把录音给他放了一遍。
周雨楼的声音——
“你这个疯子,你放了我妻子,你放开她!你马上让我们离开316医院!离开316医院……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放开她……离开316医院……”接着就是夏楚蓉那声声嘶力竭的号叫。
韩健说,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够机智的。
这时韩健的同事正好从富安饭店回来,他们又带回了新的信息。他们是拿着夏楚蓉的照片去富安饭店做调查的,结果果然有一个饭店的保洁员说,案发那天上午,她曾经看见照片上的女人从一楼的侧门出去了。保洁员说,她当时刚要把杂物车推进门,那个女人忽然从门里出来,险些撞在她身上,当时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的确很不对劲——保洁员说的时间正和唐凯的死亡时间吻合。
韩健问黄大生:“你那个朋友的妻子怎么样了?醒了吗?”
黄大生使劲地咬了一下牙。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回答韩健:“醒了,我刚去看过她,她说的情况……和我那朋友昨晚说的差不多,她也……吓坏了。”说罢,黄大生觉得五脏六腑上下翻腾,恨不得眼前就有一辆三十吨的重型卡车,刹车失效,把自己压个粉身碎骨,无影无形。
韩健让黄大生替警队向他的朋友道歉,说要是早点儿抓到那个女人,就不会有昨天的事。
黄大生赶着回报社发稿,韩健要到市局去办调任手续,两个人一起出门。快分手的时候,韩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黄大生说:“哎大生,你前两天不是跟我说过,案发那天你正好有个朋友在富安饭店办婚礼吗?你也可以拿夏楚蓉的照片问问他们,没准他们也看见她了。”
黄大生含糊着说:“哦……是……”
其实韩健只是开个玩笑,但黄大生心里太不是滋味了。两个小时后,黄大生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黄大生辞职了。
两个小时之前,黄大生从仁惠大队回到报社,开始写富安命案的报道。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篇幅的案件纪实了,他只想用个几百字对付一篇新闻稿,简单把“事件经过”说完了事。
导火索仍然在标题上。
黄大生起的标题是“富安凶案告破——杀夫女又绑路人,仓皇中跳楼毙命”。戴厚瓶底的主编看到这个标题之后很不满意。他把黄大生叫到办公室,说,大生,你这个标题也太平常了,你的犀利风格丝毫也没体现啊。不能因为上一篇报道我换了你的标题,你就矫枉过正啊。这篇报道的标题应该改为,“富安凶案告破——杀夫女丧心病狂绑路人,跳楼毙命悔难知”。你看啊,我们要强调这个杀死丈夫的女人,她的丧心病狂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泄私愤,竟然看见个路人就抓、就绑,如果人人都这样的话,社会还有安宁可言吗?人民的生活还有保障吗?所以必须在题目上强调她的疯狂和愚蠢,而且必须加上“悔难知”三个字来警示读者!黄大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什么路人啊?您怎么知道她看见路人就抓就绑啊?总编说,哎?你的稿子里就是这么写的呀。黄大生说,行,主编,您看着怎么顺眼就怎么改吧。
黄大生从主编办公室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敲门进来,说:“主编,我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辞职。”
这并非意气用事。刚才,黄大生在编辑部宽大的窗户前面站了一会儿,想了又想。周雨楼的事让他懊恼,而作为周雨楼的挚友,他又实在无法站在绝对正义的立场上把真相说出来,这更加让他沮丧。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当一名记者,尤其是法制记者。既然不能维护她的尊严,那么干脆退出吧,留下来只能徒增玷污。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想,事已至此总得有人受到惩罚,那样才公平。既然那个人不是周雨楼,那只能是自己了,放弃挚爱的事业,砸毁美丽的前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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