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被这番哀乞责怨触及了慈悲情怀,迟疑了一会儿,随即上前一步,准备抓住手杖借势将伦庭玉拉起。不料,刚刚伸出手去,忽然发觉有异,留意到那支精钢手杖的底端竟然是空的,看样子很像一个乌黑深邃的枪口。
没等她回过神来,伦庭玉已沉声厉喝:“别动———”紧接着扣动暗藏于杖柄的扳机,一枚子弹几乎沿着苏珊的脸颊飞过。
《楼兰地图》(二十六)(1)
枪声响起,整装待发的人们悚然回望,看见伦庭玉用手杖抵住花容失色的苏珊。错愕之余,猛然意识到,原来那把精钢手杖是一件特制的致命武器。
人们慌忙丢下手边的活计,纷纷围拢上前,而伦庭玉大声叫嚣:“不许靠近,更不许站在我的身后,否则就等着替苏珊小姐收尸。”继而恫吓苏珊,“你最好合作一点,我的枪法虽然欠准,但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失手,你总不想让迷人的娇躯上多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吧。”
苏珊目眦欲裂,悔恨交加,想不到看似失去防御能力的伦庭玉居然留有后手,更没有料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成了对方寻瑕伺隙的良机。
不少人慑于伦庭玉的淫威踯躅不行,也有性情刚烈者切齿怒骂,跃跃欲试,却被余伯宠大声喝止。“大家不可妄动,照他的吩咐去做。”
说完自己先收起武器,缓缓走上前几步,说:“伦先生,我们并不打算对你进行人身伤害,你又何必做此困兽之斗呢。况且,仅靠一支枪扭转局面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不错,我的枪里只有两颗子弹,一颗用以警告,另一颗绝不容浪费。”伦庭玉笑道,“但实际情况是,我并不准备和你们比拼火力,只须招呼苏珊小姐一人即可。而且,如果你肯将苏珊的生死置之度外,我这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也毫无作用。”
“伦先生说笑了,我当然在乎苏珊的安危。”余伯宠用微笑来掩盖紧张,“不过,即使挟持人质,你的胜算会有几成,双方一旦形成对峙,像你这样精力不济的老人家又能支撑多久?”
“多谢你的提醒,我承认自己没有一夫当关的勇力。但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伦庭玉一边说,一边翘首寻望,发现几名劫后余生的伦府侍卫正被枪手拘押,颇得恩信的董彪金祥也在俘虏之列,于是大声呼喊:“董彪,金祥,快到我这边来,你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董彪和金祥犹豫不决,唯恐枪手们阻拦,却听伦庭玉嚷道:“怕什么?尽管过来,余先生惦记着自己的女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话里的要挟意味明显,枪手们不敢鲁莽,以征询的目光投向余伯宠。余伯宠却也茫无头绪,他深知伦庭玉并非危言耸听,倘若公然对抗,很可能酿成一场惨祸。而顾盼迟疑之际,董彪和金祥已趁机分开人群溜回主人身边。
“我们三个人守望相助,轮流坐镇,坚持下去或许就不再困难了。”伦庭玉的气焰愈盛,指令董彪站在身后监视,金祥负责紧密看守苏珊。
前有枪口的威逼,后有金祥的防备,苏珊完全失去了逃脱的机会。想要大声劝告情人放弃营救的念头,却明知余伯宠不肯依从。又想以死相拼,却被金祥紧紧扭住双臂。她意识到自己又将成为大家的负累,内心的沮丧和苦涩无以复加,但也只有默默地望着余伯宠,眼里饱含着屈辱的泪水。
余伯宠不忍正视那片眼光,焦灼之余也不禁失悔,也许方才大捷之后过于松懈了,为什么不检点一下伦庭玉的随身装备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伦庭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无讥讽地笑道,“你大概正为自己的轻忽大意懊恼不堪吧。”
“是的,我确实低估了你的阴险程度。”余伯宠说,“原以为你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是不屑玩弄这些雕虫小技的。”
“什么是雕虫小技?只要能够补偏救弊,利用一切手段都应不以为耻。我的宏伟计划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几乎考虑过无数变化无常的细节,又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痛失好局呢。”伦庭玉说,“其实,你的从中作梗已经使我陷入被动,而你与生俱来的弱点又给我提供了反败为攻的契机。譬如此刻,倘若你敢毫无顾忌地和我针锋相对,伦某的所有努力岂不是白费?但根据我的判断,在苏珊小姐脱险之前,你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的。哈哈,伯宠,想起来是不是挺窝囊的。还是那句老话,由于你拘泥于各种缥缈浅薄的温情,才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强者,这也是我始终不肯跟你腹心相照的原因。”
“如果把泯灭人性当作强者的标准,恐怕我永远也得不到伦先生的赏识。”余伯宠鄙夷道,“不必啰嗦了,还是谈谈你释放苏珊的条件吧。”
“条件很简单,你们把属于我的东西如数交还,等到安全撤离沙漠,我就会将你心爱的女人完璧归赵。”
这是意料中的态度,众人听了仍然感觉不寒而栗,尤其是方子介等学者,眼看着辛苦争取的成果即将易手,脸上充满了忧愤与失落。
“教授,你心里的滋味一定挺难过的。”伦庭玉不怀好意地笑着,“不久前还在为文物的分配争得面红耳赤,转眼间却只能望洋兴叹,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嗨,也许这就是人生无常的具体反映吧。”
“伦先生,”方子介颤声询问,“难道你非要把这些文物占为己有才肯罢休吗?”
“简直是废话,当你在一件事情上倾注了半生的精力,想必也不会轻言放弃。何况你最清楚这些文物的价值,在世上甚至找不到替代品可以更换。”
“我清楚它们的价值,更清楚‘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的道理。”方子介纡郁难释,蹙额锁眉,“但有一点实在想不明白,以伦先生的身家地位,虽不至于富可敌国,却也是冠盖一方的豪绅巨贾,为什么竟和那些贪婪无厌的寻宝者一样,莫非也想凭借这批珍贵的文物大发横财么?”
《楼兰地图》(二十六)(2)
伦庭玉先是一愣,随后连连冷笑,不置可否,脸上流露出极度蔑视的表情。
“教授,也许你理解错了。”余伯宠说,“寻常的黄白之物不可能令伦先生动心,大肆搜集文物的目的也并不是想囤积居奇,究其本质,他的狂悖举止是受到一种变态癖好的强烈驱使。”
“啊,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方子介浑然不解。
“世间俗虑不外乎名利,常言道:绝利易,绝名心难。”余伯宠侃侃而言,“伦先生自命不凡,毕生所愿就是想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壮举。由于国内政局更迭,让他厌倦了宦海沉浮的动荡。随后驰骋商界,虽然左右逢源,财星高照,却又嫌将本求利的生活总归平庸无奇。近百年来,地理发现和考古挖掘逐渐演变成风起云涌的世界潮流,西方国家不少探险者藉此名扬天下。广见洽闻的伦先生获得了启发,于是把目光投向荒凉死寂的沙漠腹地,他不惜一切代价攫取稀世珍品,或许想成为一名光前绝后的文物收藏家,在满足畸形欲望的同时,也有可能使自己避免堕入幽暗的历史深渊。”
“唉,我在寂寞中奋斗了多年,想不到真正的知音居然是自己的最后的对手。”伦庭玉似笑非笑,感慨万千,“征服和创造能够使人留芳千古,探索和发现也可以让人永垂史册。法国人伯希和在敦煌藏经洞里搜刮了几千卷文献,俄国佬柯兹洛夫在黑水城内挖出了大量的西夏文物,两人双双声名鹊起,成为万众瞩目的考古界奇才。相比之下,罗布荒漠里埋藏的西域文明更加神秘悠久,若能收集聚敛,就仿佛拥有一段潜形匿迹的历史,哎,那种空谷足音的意境简直妙不可言。当然,在后人探寻楼兰旧梦的时候,少不得也会提及伦某的名字。”
听了他坦露肺腑,众人不免瞠目结舌,脸上的神情或惊悸、或疑惑、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余伯宠默立良久,摇头长叹:“一个人能有这样的野心,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伦庭玉狂妄地说,“其实,世上人人都有野心,只不过有些人才高命蹇,势孤计穷,唯有随波逐流,苟延残喘,比如你就是一则例子。而像方子介之流,空有满腹经纶,终究力不能支,只得以所谓的诚补忠厚压抑内心的渴望。至于伦某,时运既佳,又懂得通权达变,所以无须隐瞒真实的情怀。值得欣慰的是,尽管如履薄冰,备尝艰险,我离自己的宏伟目标似乎越来越近了。”
余伯宠弭口无言,即使对他的谬论嗤之以鼻,却又无法阻止他的罪恶行径。伦庭玉也不再费舌劳唇,旋即命令众人闪开道路,自己伙同两名侍卫挟持着苏珊缓缓靠近驼马。即将撤离的次序是———董彪在前引领着六峰驮满文物的骆驼,伦庭玉和已被绳捆索绑的苏珊居中,金祥在后押运着装载帐篷补给的马车,另有几匹驼马随车而行,其用意是为了遮挡旁人的视线。准备停当,伦庭玉郑重告诫,余伯宠等人不得擅自超越规定过的距离,更不许节外生枝,试图施救,若有风吹草动,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射杀苏珊。
“好了,如果你肯相安无事,我并不介意一大群人扈从保驾。”伦庭玉扬扬自得,“而且,你的心上人在我手里,相信这一路上的供奉也有了保障。”
迫于形势,余伯宠只得满足他的要求,但惘然不甘的心情可想而知。委曲从顺的同时,大家聚议纷纷,反复商讨对策。
卡西列夫提出由枪手狙击对方,然后乘势解救苏珊,余伯宠却摇头叹道:“我并非怀疑诸位的枪法,但你们也见识了伦庭玉的狡猾,在两名侍卫的前后照应下,他始终和人质形影不离,又凭借车马挡住不少射击角度。一旦我们的人形迹暴露,或是一击不中,反而会害了苏珊。”
“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卡西列夫体谅地表示,“换作我的莫琳莎,恐怕我也拿不定主意。”
“我们先用别人顶替苏珊,不知道姓伦的同不同意?”哈尔克忽然开口。
“如果他答应,”余伯宠苦笑,“我自然愿意和苏珊对换位置。”
“你不行,外围的营救行动还需要你来部署,再者伦庭玉也对你心存忌惮。”哈尔克道,“说起来我倒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伦庭玉清楚咱俩的关系,知道你不会坐视不顾。二则我的右手已经残废,多少会让他掉以轻心。”
充当人质无异于鱼游釜中,哈尔克刚刚摆脱险境,此刻又要自投罗网,凛然无畏的气概令人折服。余伯宠考虑了片刻,却迟迟难下决断。
“哈尔克,你的主意八成行不通。伦庭玉老奸巨猾,既然已占据主动,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态势?”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总该试一下吧。”
哈尔克坚持己见,催马前趋。但正如余伯宠判断,当他通过喊话和伦庭玉交涉,得到的却是无可转圜的回答。
“哼,亏你们竟然想出这样的花招,简直是侮辱我的智慧。在我看来,断了手的‘野骆驼’也比苏珊小姐更加可怕。哈尔克,如果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克不迭勒马,废然而返。垂头丧气之际,却见余伯宠神情沉峻,若有所思,犹疑了片刻,喃喃道:“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什么办法?快说说看。”哈尔克追问。
《楼兰地图》(二十六)(3)
“大家认为完成沙漠旅行的最关键条件是什么?”余伯宠却反问一句。
“当然是水。”众人异口同声。
“不错,你们估算过伦庭玉配备的水量么,四个人使用顶多能够维持五天,而若想抵达孔雀河至少还需要半个月。他们势单力薄,又得时刻提防偷袭,根本无暇寻找水源……”
“啊,我明白了。”卡西列夫恍然意会,“难怪你刚才故意不让伦庭玉看到我们储存的水囊,原来早就打算在水的问题上动脑筋。”
“是的,”余伯宠说,“各位知道人在沙漠里缺水的症状,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连举止行进都很困难,更别说挟持人质了。到时候我们趁机发难,消灾弭祸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哈尔克提出异议,“如果姓伦的用苏珊来逼迫我们供水,又该怎么办?”
“这点不难解决,”余伯宠胸有成竹,“伦庭玉不是限定我们不许靠近吗,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彻底脱离他的视线。等到他水囊干瘪,坐困愁城之际,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可能……只不过苏珊因此要受些煎熬,但为了大局着想,也顾不得许多了。”
投鼠忌器的情况下,期待对方自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