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等着什么呢?可是这是真的;他把油门踩了又踩。没有用。油表显示出没油了。吉丁四下张望:两旁是丛林的腐植土;左侧的树木逼近道路。向前回家的上坡路要比回到码头的土路还要长。吉丁伸手从贮物屉中取出一把钥匙。〃这是码头油泵的钥匙。〃她说。
〃有装油的东西吗?〃他问。
〃后座下面有一个五升的桶。用它好了。〃
〃我希望你是对的。我是说那泵里还有油。〃
〃我也这么希望。要是没油,就从船上弄点吧。我知道船上还有。〃
他点点头。〃大概得用二十分钟走到那儿,再用二十分钟回来。〃
她表示同意,就在坐位中坐稳,还叠起了腿。
〃你不跟我去啊?〃
〃不,〃她说,〃我在这儿等。〃
〃一个人?〃
〃去吧,好吗?我不会有事的。岛上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如果有人开车过来,我就让他们搭上你,把你接回来。〃
他随后就走了,吉丁在篮子里翻着,想看看那顿凑合的午餐还剩下什么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她在太阳下坐了一会儿,太阳真可恨,在最不需要时却穿戴整齐地露面了。所幸这里没有蚊虫,只有一种丛林腐殖的怪味。她一直等到太阳在她头上烤出了洞。她没戴表,但估摸二十分钟已经过了。只要再过二十分钟。随后她决定在路左的树下找一处遮阴的地方,也就顾不得那令人不快的气味了。这里是骑士岛上丑陋的地方……她每次开车经过这里都要避开眼睛不看的。这里静谧异常,而且在这静谧之中有一种躲躲闪闪的东西。她和儿子谈话时绷紧的神经,她脚心上的他的食指,以及后来她的那些蠢念头。一旦他们回到一切都很熟悉的吉普车里,很快就会相当镇定了,可是她的震颤并未在胃中消逝,还需要一名新的修女来压抑,来解决。这种震颤完全不同于那天上午他从身后搂住她还向她里边挤压时她所感到的由惧而气。一点都不像。但是他如今已经洗过澡了,理过发了,宽容柔情的目光和木质般的嗓音透出一股英气。他的微笑总是突如其来,如同一阵旋风吹过他脸上的草原。有时候是顽皮的嘻笑,有时候则不是。有时候会使她抓住缰绳。她拿上画板和一根炭条,向树丛走去,又一次巴望她的手指上有真正的天才。她热爱绘画,又经常练习,若是画得不好,未免不公平。不过她所幸还有自知之明,懂得精美和平庸之间的差距,因此她便将那种直觉用于钻研艺术史上……这条路她没有走错。
那些树木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紧紧靠在一起。高大的灌木给了人这种错觉。她走近树阴,在树间窥视。她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发笑了。挺立在起伏多苔的地面上的幼树围成了一圈。除去绿色和棕色,几乎没有任何色彩,因为很难有什么光线透出来,而仅有的光线……左边的一股伤感的阳光……把棕色捆束成更深的影子。在绿阴的华盖下面的中心是荷兰人①爱用的同样的深绿色的一片草坪。那一圈树看上去像竖立着的猪肋骨。吉丁把画板夹在腋下,紧握着炭条。真是令人惊讶;这地方看着很像布鲁斯·怀特或者法杰塔……一幅雅致的谐趣书的插图。她迈过像杜鹃花的一些灌木,站到了长满青苔的地面。位于这一地带中心的那块草坪的边缘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她向那里走去,却陷到了膝盖。她扔掉画板和炭条,抓住了一棵树,那棵树在她的双臂中颤抖着,摇晃着,仿佛要和她起舞。她挣扎着抬起两脚,却在青苔覆盖的胶状沼泽中更深地陷进了一两英寸。画板上那张勾画得拙劣的儿子的面孔向上看着她,而树上吊着的女人们则向下望着她。她想,有一个从沼泽中脱身的容易的方法,每一个女童子军都会,可我却不会。移动是不可能的。至少不能突然移动。或许她应该平躺下来。她搂紧那棵树,树又摇晃起来,仿佛要和她跳舞。她想,数数。我要数到五十下然后再拽,再数上五十下再拽。她只要坚持吊着到儿子回来,就喊……十五分钟,不会再久了。这段时间她就紧贴着那棵想跳舞的树。往下看软地是毫无意义的,那只会让她想到蠕虫、蛇或鳄鱼。数数。只要数数。别出汗,不然会失去你的树伙伴的。像恋人般地紧紧抱在一起。像夫妻似的紧贴着。缠住你的伙伴,拖着他,绝不让他走掉。爬到他身上,一次向上爬一毫米,比软泥还要慢,像青苔一样覆盖上他。抚摩他的树皮,轻触他的隆起部分。随着他摇晃,也随着他颤栗。对着已经被抬起的部分悄声从一数到五十,把嫩皮留在后边。用你的生命爱恋他,信任他,因为你已经从烂泥中把自己提到膝盖了。
第四部分第44节:肥皂真管用
①指艺术史上从十五世纪至十七世纪的荷兰画派……译注。那棵幼树叹息一声,摇摆着。女人们从树冠上向下望着,不再哼唧了。她们刚开始看到她时,认为是一个逃出家门的孩子已经被送回到她们身边,因此很高兴。但她们仔细看时,却瞧出了不同。这姑娘正在奋争着从她们身边跑开。在树上吊着的女人们现在安静了,却很傲慢……她们对自己的价值,对自己特殊的女性身份都很在意;深知世界上的第一世界就是用她们神圣的财产建起的;深知她们自己就能把金字塔的石条粘结在一起,把冲刷摩西围栏的激流止住;深知她们的坚持不懈,她们的冰川的步调,她们永久的拥抱,但她们却不明白这姑娘在下面绝望地挣扎着要获得自由,要成为与她们不同的东西。
吉丁数到了五十八次,也拽了五十八次,这时她的右膝擦到了一个硬东西,她勉强抬起腿,弯到能够跪到那硬东西上,那个硬东西似是从她的树伙伴身上长出来的。她稳住之后又抬起另一条腿,但她粘了泥的鞋底却在树干上找不到立足点。她不得不轻晃着,用两个膝盖的内侧当做杠杆。上到足够的高度后,她使了一个猛劲扭到树朝向道路的一侧……那部分树干向坚实的地面上倾斜。她滑下来卧倒在地,当儿子汗流满面地走上山来时,她轻声哼叫着,用树叶擦净她的腿和脚。白长裙的折边处露出了黏糊糊的深色,挂在车门上。她只穿着三角背心和紧身短衬裤。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跑到她跟前,把那桶放到坐位上。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擦着眼睛说:〃我往那边走了走,就掉进去了。〃
〃往哪边?〃
〃那边。那些树后边。〃
〃掉进什么里了?那儿看着像油。〃
〃我不知道。我猜是泥吧,可是我在那里边时,觉得像是软泥。可又不像软泥那样容易弄掉。又干又黏的。〃
儿子跪下去,刮擦她的皮肤。那黑东西在一些地方闪亮,而在已经干了的地方就像胶水。她白用叶子擦了半天。他摇了摇那桶汽油,滴了几滴在她裙子上的干净地方,然后递给她。她接过裙子,一声不吭地继续擦着身上。他把汽油倒进油箱,他们等了一会儿,让油流进油管,只是在引擎发动起来时,吉丁才偶尔回头瞥了一眼她陷进去的地方。她已难以辨认和她共舞的那棵树了。
儿子缓缓地驶上山坡,以保持油耗。他不时扭头看她,发现她不是那么容易安慰的。他决定稍稍逗逗她。
〃那儿就是沼泽女人居住的地方,〃他说,〃你看到她们了吗?〃
她没有回答。
〃她们和山上的骑士做伙伴。〃
〃噢,别说了。住嘴吧。〃
〃我只是以为你可能会看见一个呢。〃
〃喂,〃她说,〃我差一点就死了。那片烂泥都没到我膝盖了。别想让我高兴起来,这事一点不可笑!开你的车吧,好吗,把我送到家,我好把这些脏东西从身上洗掉!〃
〃好的,好的。〃他说。他满面笑容,因为他喜欢她穿着内衣坐在他身边。他直喜欢得没法板起脸,直到他们开到宅前,坐在起居室前院上的玛格丽特走过来看看是谁来了。
〃出了点事,〃吉丁不等玛格丽特把她盯视的目光从她的内衣转向儿子就赶紧说,〃我散步时掉进沼泽了。〃
〃我的天,〃玛格丽特说,〃你这小可怜。你大概得吓破胆了吧。他当时在哪儿?〃她冲着儿子的背影扬了扬下颏,他正开着吉普向宅子侧面的厨房边停车。
〃去码头上取油了。我们把油用光了。〃吉丁匆匆进了房子。她的两腿让汽油烧得生疼,〃我得好好洗洗。〃
玛格丽特跟着她。〃先用肥皂搓。再用酒精擦。天啊,这是什么东西?看着像沥青。〃
在卧室里,吉丁脱掉三角背心和紧身短裤,踮着脚尖走进卫生间。
〃他是倒霉鬼,吉德。他真的是。无论什么时候有人一走近他,准得倒霉。〃
〃瓦利连是例外,〃吉丁说,〃他给瓦利连可是带来了好运。〃
〃洗浴液嘛,〃玛格丽特说,〃特喷泰因牌的比较好,亲爱的。你有吗?〃
〃没有。不过用肥皂已经都洗下来了。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都没法往腿上抹蜡油了。天啊,挺杀得慌呢。〃
〃他是倒霉鬼,吉德。真的。我可算知道了。〃
〃甭担心,玛格丽特,迈克尔就要到了。你等着吧。〃
〃我希望这样。该有多好啊。我要亲自下厨,我跟你说了吗?〃
〃说了。〃
〃他从十四岁就没来过这儿了。他要是待在这儿,我也就能喜欢这地方了。我能喜欢这里的一切的。他不会煞风景吧?〃
〃谁?〃
〃他。威利。〃
〃不会的。他何必呢?瓦利连从领事那儿一听到消息,他会立刻就走的。你怕什么呢?〃
〃唉,吉德,他可是在我的壁柜里。〃
〃他现在不在那儿了。怎么了,玛格丽特?你觉得他想要你的身子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我整个紧张透了。这地方已经让我发疯了,再加上他。你看你,跟他一块儿出去,从车里出来,掉进了泥坑。〃
〃玛格丽特,是我陷进去了,而不是你。而这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吉丁自己都奇怪了;她居然替他说话,和玛格丽特顶嘴。她觉得那种不信任,她和玛格丽特玩过的那种无聊的游戏,全都过去了。现在,玛格丽特随时都会伸出手来,说:〃你打算怎么做你的头发?你打算怎么做你的头发?〃就像全世界的白人姑娘一样,要不就跟她谈起多库斯……那个她从未谋面的黑人姑娘。但现在她的烦人之处又多了些内容。也许她该直截了当地说明白。他不想要你,玛格丽特。他想要的是我。他发疯,他漂亮,他是黑人,他是穷光蛋,他漂亮,他杀过一个女人,但他不想要你。他想要我,我有手指印可以证明。不过她并没有说一句这样的话;她只说她现在想睡觉了。玛格丽特走了,但她的警觉却留下了。吉丁上了床,发现她嫉妒玛格丽特胜过所有的人。只因为他在她的壁柜里待过,她就以为他一生的惟一目的就是勾引她。当然是她了。一个白种女人无论多么年老,多么皮松肉弛,多么完全没有女人味,相信吧,她会因为他选了玛格丽特的壁柜,就给了她口实,使她相信他当真想要她而开枪打死他。
天啊。吉丁小心翼翼地翻身,以便保护她的一碰就疼的双腿。我竟然和她为强奸而竞争了!她觉得这地方把她逼疯了;把我弄成低能儿了。这可以证明。
过了好久她才入睡。肥皂真管用。他一心要看的一双娇小的脚又干干净净了,又粉红柔软了,仿佛从来没被触摸过,也从来没踩到地上。
第四部分第45节:毫无前途
○第六章《桃太郎》■第六章
圣诞节前的平安夜,连该死的绣球花居然都开花了!
整座岛屿像醉汉似的喷薄出五颜六色,在这个角落里,经过成形过滤的光线,成了一片清醒的精致的紫红色。瓦利连给花喷水,给根通气。〃圣诞快乐。〃他说着,还举起酒杯向害羞的紫罗兰祝酒。玛格丽特或许说得不错:这可能是个温馨而难忘的圣诞节。那黑人给花房带来了好运,说不定他能给整个活动带来好运呢。米歇林会来;还有迈克尔和迈克尔的朋友;这就够了。玛格丽特冷静而忙碌,高高兴兴地比着打扮自己,好给人一个焕然一新的印象。
瓦利连从绣球花边走开,透过窗户朝着洗衣房眺望。洗衣妇和勤杂工在那里,她在心口上画着十字祝福。他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