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群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转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说这个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见见这个张兴旺,我觉得他是个人物。”
黎江北尽管不知道张兴旺在江龙说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练达的周正群如此搁不下,但有一点他放心了,周正群并没把张兴旺树到对立面上,也就是说,周正群心里,对扩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教育困境,已经开始反思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黎江北忽然问:“庆云的事,有消息吗?”
周正群脸色一暗,他怕黎江北问这个,有些事别人问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但在黎江北面前,他做不到。他们之间向来是没有什么机密的,组织原则有时候也无效。但这件事他真是无法回答。
见周正群为难,黎江北很快说:“如果不方便,就不说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句话,事情复杂。”
黎江北脸上的笑陡然而逝,这四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兴许他还能想得少点。周正群用这四个字答复他,问题怕是……
4
省政协会议厅,准备了几天的座谈会终于召开。这次会议是专为迎接全国政协调研组召开的,之前政协已召开过两次专题会议,对调研组的到来作足了准备。今天开会有两层意思,一是再次统一口径,强调调研纪律,把大家的思想认识统一到一条线上来。另外,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政协下一步工作透个底,好让委员们有个思想准备。
会议由政协主席冯培明亲自主持,之前秘书处已邀请夏闻天等老同志列席会议,省城教育界部分代表也被请了来,政协拿出了很诚恳的态度,目的就一个,希望大家在这次调研中多配合,少添乱。
可到了既定的时间,还不见夏闻天的面,派去接他的车回来了,说是家里没人,手机关机,联系不上。舒伯杨就说:“要不再等等,夏主席不会不来。”
冯培明不满地瞥了舒伯杨一眼:“现在开会,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大家的时间。”说完,就神色严肃地讲起话来。
冯培明今天的讲话分三层意思,一是对全国政协调研组的到来表示热切期盼,他说:“全国政协派调研组到我省调研,表明全国政协对我省的教育工作是非常关注的,我省高等教育经过多年来的发展,取得了长足进步,积累了丰富经验。特别是这五年,高教事业跟江北经济一样,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五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五年的飞跃式发展,已使江北高校事业走在了全国前列,为全国高校的改革与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经验……”
第二层,他对参加全国调研组的三名委员寄予厚望,要他们不负省委、省政府之厚望,不负省政协之重托,带着全体委员的心愿,还有广大教育工作者的心声,把江北高教事业大发展的辉煌成就反映上去。
选派参加调研组的三名委员是今天的与会重点,黎江北坐在前排正中,从接到会议通知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政协会给他定什么调子,会让他肩负怎样的使命?这会儿听冯培明言词激昂,再三强调要突出成绩,黎江北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些天他准备了13个问题,里面只有两个谈江北高教的成绩,其余11个,都是谈问题或不足。他扫了一眼身旁另两位代表,他们正拿笔认真地记着,表情专注。这两名委员黎江北都很熟悉,一名是江北省委党校的林教授,行政学专家。另一名是江北师范大学刘教授,语言学专家,圈子里都叫他“刘语言”。联想到这两人平日的言行,黎江北就想,这次调研,可能跟政协唱反调的,怕就自己一个。
这么想着,他将目光投到主席台就座的舒伯杨脸上,舒伯杨神情坦然,镇定自若,看不出有什么反常。黎江北收回目光,认真作起记录来。
冯培明的第二层意思终于讲完,他咳嗽了一声,端起水杯,目光环视着会场,很是自信地看了一会儿,接着在黎江北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喝水,接着讲话。
冯培明要讲的第三层,就是当前江北的高教形势,特别是发生在江北大学的孔庆云腐败案,以及此案对江北高教界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开会之前,冯培明就此问题请示过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金子杨。金子杨没就案件具体谈什么,但他说:“这件事相信对江北高教界影响很大,高教界的腐败已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曝不得光的,它是混杂在我们高教事业中的一股浊流,清除这股浊流,省委决心很大,政协一定要在这方面起到积极作用。”
冯培明据此断定,省委对孔庆云一案,已有了定性。既然金子杨用了腐败两个字,就表明,孔庆云已经……
冯培明正要讲话,会议室门悄然推开了,进来的先是会务处一位秘书,冯培明最讨厌别人在关键时刻打断他,刚想训斥,就见秘书身后跟进一个影子来。
冯培明脸上的光芒瞬间失去,他犹豫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起身,冲门口说:“快请夏老就座。”
夏闻天扫了一眼会场,冲冯培明客气地点点头,在会场后面找个座位坐下了。
冯培明的脸色有点僵,半天,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心里想,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出现?
黎江北继续垂着头,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写着什么,仿佛,他对夏闻天的到场浑然不觉。
再接着讲话,冯培明就变得不自然了,至少,底气没刚才那么足,声音也没刚才那么洪亮,他草草讲了几句,具体讲了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有一点他很清醒,关于孔庆云,关于江北大学,他一个字没提。
会议接着讨论,围绕冯培明刚才的讲话,委员们各抒己见。师范大学刘教授是典型的书呆子,刚才他虽也在笔记本上记着,冯培明讲了什么却一句也没记下。他第一个发言,谈的竟是高校教师的待遇。他说:“改革开放多少年,其他行业职工的收入都增长了,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唯有教师可怜,工资虽然在涨,但与物价上涨幅度相比,工资的涨幅实在让人寒心。”他以自己为例,说过去他的住房条件在金江市算是上等水平,三口人,58平米。现在呢,他们老两口住65平米,虽是多了7平米,但与金江市的整体住房条件相比,显然是到了末流。“房价飞涨,物价猛增,我一个教授,苦了一辈子,尚且买不起一套房,你说教师这行业,还有什么吸引力?”
刘教授最近正让房子的事闹得心乱,他所在的那一片要拆迁,按开发商给的政策,他的旧房在原地还换不了新房一个卧室,往郊区搬他又不乐意,所以就把牢骚发到了会上。
黎江北发现,刘教授讲这些的时候,舒伯杨不停地冲刘教授使眼色,但刘教授大约是心里太堵了,也不管在这样的会上发牢骚合不合适,根本没注意。
接下来发言的是省委党校的林教授。林教授不愧是党校的,政治水平就是高,他顺着冯培明的话,又往深里讲了三点,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逻辑严密,条理清楚,就跟课堂上讲课一样。但是会场气氛却有些乱,后面列席会议的几位委员好像不大爱听林教授讲这些,竟写了纸条传过来。黎江北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着:这次选派委员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民办大学的委员没有资格参加?还有一张写着:不同级别的高校享受着不同的政策,这次搬迁,江北大学享受的优惠政策最多,而长江大学到现在连教学地址都落实不了,这问题为什么不谈?
连着看了几张,黎江北不敢看了,他终于明白,今天来的委员,都是带着问题来的,这会要是控制不好,就会成为一个诉苦会,问题反映会。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把纸条往上传时,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手里的纸条拿走了。黎江北抬起头,就见舒伯杨的目光正对在他脸上。
舒伯杨似乎在责怪他,又似乎在暗暗提醒他。
这天的黎江北只讲了三分钟,就一个问题,委员的责任。
他说:“委员是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建言也好,提案也好,必须反映人民群众的心声。尤其是在当前形势下,更应该充分发挥政协委员的优势,加强同社会各界的联系与合作,及时反映各方面的真情实况和不同群体的愿望要求,推动群众关心的热点问题得到解决,维护好群众正当利益。高教界委员应该时时刻刻把高教事业放在首位,要敢于反映高教发展中存在的问题,敢揭短。揭短是为了帮助政府寻找不足,解决问题,说穿了,揭短也是为了发展,为了更好地促进和推动高教事业。”
黎江北的发言引起会场一阵儿骚动,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因为是讨论,坐在主席台上的冯培明也不好说什么,后来见委员们话题越扯越远,他提醒道:“大家不要走题,一个一个谈,注意会场秩序。”
会议开了将近三个小时,列席会议的委员们到后来真是提了不少尖锐问题,其中就有委员提出,江北大学作为江北省最高学府,校长神秘失踪,社会传言纷纷,孔庆云校长也是政协委员,政协应该出面澄清事实,抵制流言。
冯培明非常严肃地说:“这个问题不在今天讨论的范围,孔庆云到底出了什么事,纪委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此话一出,全场肃然,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提到纪委,总给人以丰富联想。
坐在台下的夏闻天面部表情动了几动,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会议快要结束时,冯培明征求他的意见:“夏老有什么指示?”
夏闻天站起身,再次扫了一眼会场,道:“首先我向大家检讨,今天到会迟了,我从医院往这边赶时路上堵车,但这不是理由,请大家批评。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很感动,都说政协委员是个虚名,我看不是,今天大家的发言就证明,每个委员都在思考,都在认真想问题,这就好,表明我们的委员已经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在竭尽全力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要问我有什么指示,没有,期望倒是有一条,四个字:实事求是。”
黎江北后来才知道,夏闻天这天迟到,真是路上堵车延误了。夏闻天患有高血脂,这天正好是他到医院例行检查的日子,他又不愿坐公车,自己打的去,结果晚到了半小时。
这天黎江北收到一封信,是会后一名委员悄悄给他的。路上没顾上看,回到家中,黎江北立即打开信,看着看着,晴朗的脸变沉了。
信是长江大学12名教师联名写的,详细反映了长江大学从创办至今所遭遇的种种不公平待遇,特别是跟合作单位江北商学院发生利益冲突后,有关方面不按法律程序,而是听信江北商学院单方面的说词,强行将长江大学驱出原校址,使5000多名学子在废弃的库房读书。这还不算,长江大学花巨资购得的土地,又因其办学手续非法化,被国土部门收回,银行冻结了该校全部贷款,致使原定今年完工的一期工程成了泡影。信中呼吁,有关方面应该采取积极措施,尽快查实长江大学和江北商学院矛盾冲突的焦点,妥善解决这一遗留问题,让学子们早日回到校园。
信尽管写得很委婉,但字里行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情绪。黎江北能感觉出,这情绪是愤,是怒,是不得不吐的一种痛。长江大学的情况他了解一些,跟江北商学院合作的前前后后,他也调查到一些资料。他个人认为,长江大学原本是江北省发展民办高校的一块实验田,一块很有希望的实验田,可惜这块实验田没种好,让人糟蹋了。
怎么办?黎江北想了好半天,觉得这问题搁到他这儿不行,信上说得很清楚,如果处理不妥,长江大学师生将会进一步上访,直到问题彻底解决。联想到前些日子在码头看到的情景,还有陆玉送给他的那份传单,黎江北内心的不安越发加重。
长江大学是一枚埋在江北高校间的炸弹,如果不及早排除,将会引出一系列麻烦,弄不好,会伤及江北高教的主动脉。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无论如何,得把这枚炸弹排除掉!
可怎么排除?黎江北再次静下心来,开始思考良策。然而,面对乱麻一样的现实,他真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脑子里反而被这些年发生在江北高教界诸多怪事、奇事困扰,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独自闷想了一会儿,黎江北将助手小苏叫来,叮嘱道:“你马上着手调查长江大学,从创办那天查起,一定要细,要全。”小苏从黎江北脸上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他蛮有信心地说:“教授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最真实的资料拿给你。”
小苏走了很久,黎江北绷着的那根神经还是无法放松,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周正群。这个时候,他真渴望能跟周正群好好谈谈,交换一下彼此的想法,包括对孔庆云的事,他也想从周正群嘴里多知道点消息。毕竟,庆云跟他关系非常,又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