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落伍。小赵并不希望他父亲一病身亡,虽然死了也并没大关系。假如父亲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样表示出他变成了正式的掌柜,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镜。八毛钱买的眼镜,价值不限于八毛。那是掌权立业,袋中老带着几块现洋的象征。
他常和王四们在一块儿。每逢由小铺摸出几毛来,他便和王四们押个宝,或者有时候也去逛个土窑子。车夫们都管他叫“小赵”,除非赌急红了脸才称呼他“少掌柜”,而在这种争斗的时节,他自己也开始觉到身分。平日,他没有什么脾气,对王四们都很“自己”。
“押押?我的庄?”小赵叫他们看了看手中的红而脏的毛票,然后掏出烟卷,吸着。
王四从耳朵上取下半截烟,就着小赵的火儿吸着。大家都蹲在车后面。
不大一会儿,王四那点铜子全另找到了主人。他脑袋上的筋全不服气的涨起来。想往回捞一捞——“嗐,红眼,借给我几个子儿!”
红眼把手中的铜子押上,押了五道;手中既空,自然不便再回答什么,挤着红眼专等看骰子。
王四想不出招儿来。赌气子立起来,向四外看了看,看有巡警往这里来没有。虽然自己是输了,可是巡警要抓的话,他也跑不了。
小赵赢了,问大家还接着干不。大家还愿意干,可是小赵得借给他们资本。小赵满手是土,把铜子和毛票一齐放在腰里:“别套着烂,要干,拿钱。”
大家快要称呼他“少掌柜”了。卖烧白薯的李六过来了。“每人一块,赵掌柜的给钱!”小赵要宴请众朋友。“这还不离,小赵!”大家围上了白薯挑子。王四也弄了块,深呼吸的吃着。吃完白薯,王四想起来了:“小赵,给你这个。”从车箱里把眼镜找出来:“别看盒子破,里面有好玩艺儿。”小赵一见眼镜,“掌柜的”在心中放大起来;把没吃完的白薯扔在地上,请了野狗的客。果然是体面的镜子,比父亲的还好。戴上试试。不行,“这是近视镜,戴上发晕!”“戴惯就好了,”王四笑着说。
“戴惯?为戴它,还得变成近视眼?”小赵觉得不上算,可是又真爱眼镜。试着走了几步。然后,摘下来,看看大家。大家都觉得戴上镜子确是体面。王四领着头说:“真有个样儿!”
“就是发晕呢!”小赵还不肯撒手它。
“戴惯就好了!”王四觉得只有这一句还象话。
小赵又戴上镜子,看了看天。“不行,还是发晕!”“你拿着吧,拿着吧。”王四透着很“自己”。“送给你的,我拿着没用。拿着吧,等过二年,你的眼神不这么足了,再戴也就合适了。”
“送给我的?”小赵钉了一句。“真的?操!换个盒子还得好几毛!”
“真送给你,我拿着没用;卖,也不过卖个块儿八七的!”王四更显着“自己”了。
“等我数数,”小赵把毛票都掏出来,给了李六白薯钱。“还有六毛,才他妈的赢了两毛!”
“你还有铜子呢!”有人提醒他一声。
“至多也就有一毛来钱的铜子,”小赵可是没往外掏它们,大家也不就深信他的话。小赵可是并不因为赢得少而不高兴;他的确很欢喜。往常,他每耍必输。输几毛原不算什么,不过被大家拿他当“大头”,有些难堪。今天总算恢复了名誉,虽然连铜子算上才三毛来钱——也许是三毛多,铜子的分量怪沉的吗。“王四,我也不白要你的。看见没?有六毛。你三毛,我三毛,象回事儿不象?”
王四没想到他能给三毛。他既然开通,不妨再挤一下:“把铜子再掏出点来,反正是赢去的。”
“吹!吉祥钱,腰里带着好。明儿个还得跟你们干呢!”小赵觉得明天再来,一定还要赢的。这两天运气必是不坏。“好啦,三毛。三毛买那么好的镜子!”王四把票子接过来。放在贴肉的小兜里。
“你不是说送给我吗?这小子!”
“好啦,好啦,朋友们过得多,不在乎这个。”小赵把眼镜放在盒子里,走开。“明儿再干!”走了几步,又把盒子打开。回头看了看,拉车的们并没把眼看着他。把镜子又戴上,眼前成了模糊的一片。可是不肯马上摘下来——戴惯就好了。他觉得王四的话有理。有眼镜不戴,心中难过。况且掌柜们都必须戴镜子的。眼镜,手表,再安上一个金门牙;南岗子的小凤要不跟我才怪呢!
刚一拐弯,猛的听见一声喇叭。他看不清,不知往哪面儿躲。他急于摘镜子……学校附近,这些日子了,不见了溜墙根的近视学生,不见了小赵,不见了王四。“王四这些日子老在南城搁车,”李六告诉大家。
铁牛和病鸭
王明远的乳名叫“铁柱子”。在学校里他是“铁牛”。好象他总离不开铁。这个家伙也真是有点“铁”。大概他是不大爱吃石头罢了;真要吃上几块的话,那一定也会照常的消化。
他的浑身上下,看哪儿有哪儿,整象匹名马。他可比名马还泼辣一些,既不娇贵,又没脾气。一年到头,他老笑着。两排牙,齐整洁白,象个小孩儿的。可是由他说话的时候看,他的嘴动得那么有力量,你会承认这两排牙,看着那么白嫩好玩,实在能啃碎石头子儿。
认识他的人们都知道这么一句——老王也得咧嘴。这是形容一件最累人的事。王铁牛几乎不懂什么叫累得慌。他要是咧了嘴,别人就不用想干了。
铁牛不念《红楼梦》——“受不了那套妞儿气!”他永远不闹小脾气,真的。“看看这个,”他把袖子搂到肘部,敲着筋粗肉满的胳臂,“这么粗的小棒锤,还闹小性,羞不羞?”顺势砸自己的胸口两拳,咚咚的响。
他有个志愿,要和和平平的作点大事。他的意思大概是说,作点对别人有益的事,而且要自自然然作成,既不锣鼓喧天,也不杀人流血。
由他的谈吐举动上看,谁也看不出他曾留过洋,念过整本的洋书,他说话的时候永不夹杂着洋字。他看见洋餐就挠头,虽然请他吃,他也吃得不比别人少。不服洋服,不会跳舞,不因为街上脏而堵上鼻子,不必一定吃美国橘子。总而言之,他既不闹中国脾气,也不闹外国脾气。比如看电影,《火烧红莲寺》和《三剑客》,对他,并没有多少分别。除了“妞儿气”的片子,都“不坏”。
他是学农的。这与他那个“和和平平的作点大事”颇有关系。他的态度大致是这样:无论政治上怎样革命,人反正得吃饭。农业改良是件大事。他不对人们用农学上的专名词;他研究的是农业,所以心中想的是农民,他的感情把研究室的工作与农民的生活联成一气。他不自居为学者。遇上好转文的人,他有句善意的玩笑话:“好不好由武松打虎说起?”《水浒传》是他的“文学”。
自从留学回来,他就在一个官办的农场作选种的研究与试验。这个农场的成立,本是由几个开明官儿偶然灵机一动,想要关心民瘼,所以经费永远没有一定的着落。场长呢,是照例每七八个月换一位,好象场长的来去与气候有关系似的。这些来来往往的场长们,人物不同,可是风格极相似,颇似秀才们作的八股儿。他们都是咧着嘴来,咧着嘴去,设若不是“场长”二字在履历上有点作用,他们似乎还应当痛哭一番。场长既是来熬资格,自然还有愿在他们手下熬更小一些资格的人。所以农场虽成立多年,农场试验可并没有作过。要是有的话,就是铁牛自己那点事儿。
为他,这个农场在用人上开了个官界所不许的例子——场长到任,照例不撤换铁牛。这已有五六年的样子了。铁牛不大记得场长们的姓名,可是他知道怎样央告场长。在他心中,场长,不管姓甚名谁,是必须央告的。“我的试验需要长的时间。我爱我的工作。能不撤换我,是感激不尽的!请看看我的工作来,请来看看!”场长当然是不去看的;提到经费的困难;铁牛请场长放心,“减薪我也乐意干,我爱这个工作!”场长手下的人怎么安置呢?铁牛也有办法:“只要准我在这儿工作,名义倒不拘。”薪水真减了,他照常的工作,而且作得颇高兴。
可有一回,他几乎落了泪。场长无论如何非撤他不可。可是头天免了职,第二天他照常去作试验,并且拉着场长去看他的工作:“场长,这是我的命!再有些日子,我必能得到好成绩;这不是一天半天能作成的。请准我上这里作试验好了,什么我也不要。到别处去,我得从头另作,前功尽弃。况且我和这个地方有了感情,这里的一切是我的手,我的脚。我永不对它们发脾气,它们也老爱我。这些标本,这些仪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笑着,眼角里有个泪珠。耶稣收税吏作门徒①必是真事,要不然场长怎会心一软,又留下了铁牛呢?从此以后,他的地位稳固多了,虽然每次减薪,他还是跑不了。“你就是把钱都减了去,反正你减不去铁牛!”他对知己的朋友总这样说。
他虽不记得场长们的姓名,他们可是记住了他的。在他们天良偶尔发现的时候,他们便想起铁牛。因此,很有几位场长在高升了之后,偶尔凭良心作某件事,便不由的想“借重”铁牛一下,向他打个招呼。铁牛对这种“抬爱”老回答这么一句:“谢谢善意,可是我爱我的工作,这是我的命!”他不能离开那个农场,正象小孩离不开母亲。
为维持农场的存在,总得作点什么给人们瞧瞧,所以每年必开一次农品展览会。职员们在开会以前,对铁牛特别的和气。“王先生,多偏劳!开完会请你吃饭!”吃饭不吃饭,铁牛倒不在乎;这是和农民与社会接触的好机会。他忙开了:征集,编制,陈列,讲演,招待,全是他,累得“四脖子汗流”。有的职员在旁边看着,有点不大好意思。所以过来指摘出点毛病,以便表示他们虽没动手,可是眼睛没闲着。铁牛一边擦汗一边道歉:“幸亏你告诉我!幸亏你告诉我!”对于来参观的农民,他只恨长着一张嘴,没法儿给人人搿开揉碎的讲。
有长官们坐在中间,好象兔儿爷摊子的开会纪念像片里,十回有九回没铁牛。他顾不得照像。这一点,有些职员实在是佩服了他。所以会开完了,总有几位过来招呼一声:“你可真累了,这两天!”铁牛笑得象小姑娘穿新鞋似的:“不累,一年才开一次会,还能说累?”
因此,好朋友有时候对他说,“你也太好脾性了,老王!”他笑着,似乎是要害羞:“左不是多卖点力气,好在身体棒。”他又搂起袖子来,展览他的胳臂。他决听不出朋友那句话是有不满而故意欺侮他的意思。他自己的话永远是从正面说,所以想不到别人会说偏锋话。有的时候招得朋友不能不给他解释一下,他这才听明白。可是“谁有工夫想那么些个弯子!我告诉你,我的头一放在枕头上,就睡得象个球;要是心中老绕弯儿,怎能睡得着?人就仗着身体棒;身体棒,睁开眼就唱。”他笑开了。
铁牛的同学李文也是个学农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长,脸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学们封为“病鸭”。病鸭是牢骚的结晶,袋中老带着点“补丸”之类的小药,未曾吃饭先叹口气。他很热心的研究农学,而且深信改良农事是最要紧的。可是他始终没有成绩。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总跟他闹别扭。就了一个事,至多半年就得散伙。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顺心,他所坐的椅子,或头上戴的帽子,或作试验用的器具,总会跟他捣乱;于是他不能继续工作。世界上好象没有给他预备下一个可爱的东西,一个顺眼的地方,一个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样样东西都跟他过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绩来,是到处受人们的排挤,没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刚要动手作工,旁边有位先生说了句:“天很冷啊!”于是他的脑中转开了螺丝:什么意思呢,这句话?是不是说我刚才没有把门关严呢?他没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报复这个,可是马上就得想办法,他和这位说天气太冷的先生势不两立。
他有时候也能交下一两位朋友,可是交过了三个月,他开始怀疑,然后更进一步去试探,结果是看出许多破绽,连朋友那天穿了件蓝大衫都有作用。三几个月的交情于是吵散。一来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样儿高的。他也决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齐的,管辖着奴使着比他矮的。“人”既选定,对“事”便也有了办法。“拿过来”成了他的口号。非自己拿到一种或多种事业,终身便一无所成。拿过来自己办,才能不受别人的气。拿过来自己办,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