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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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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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

“四爷明白这个;要不怎么我俩是朋友呢。四爷说:王五,想个办法呀!我说:四爷,我就有一个主意,揍!四爷说:王五,这就对了!揍!一来二去,我们可就商量好了。这我不能告诉你。我要说的是这个,”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见了,侦探跟上了四爷!未必是为这件事,可是叫侦探跟着总不妥当。这就来到难办的地方了:我要告诉二爷吧?对不起四爷;不告诉吧?又怕把二爷也饶在里面。简直的没法儿!”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开了。

黑李猜的不错,白李确是有个带危险性的计划。计划大概不一定就是打电车,他必定还有厉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内。他当然是不怕牺牲,也不怕别人牺牲,可是还不肯一声不发的牺牲了哥哥——把黑李牺牲了并无济于事。现在,电车的事来到眼前,连哥哥也顾不得了。我怎办呢?警告黑李是适足以激起他的爱弟弟的热情。劝白李,不但没用,而且把王五搁在里边。

事情越来越紧了,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日子。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诉黑李去。

他没在家,可是王五没出去。

“二爷呢?”

“出去了。”

“没坐车?”

“好几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车!”

由王五的神气,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诉了他?”王五头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两盅,不由的就说了。”“他呢?”

“他直要落泪。”

“说什么来着?”

“问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样?我说,王五听四爷的。

他说了声,好。别的没说,天天出去,也不坐车。”我足足的等了三点钟,天已大黑,他才回来。

“怎样?”我用这两个字问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样。”

决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我无须再问了,他已决定了办法。我觉得非喝点酒不可,但是独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临别的时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过两天再说吧。”他没说别的。

感情到了最热的时候是会最冷的。想不到他会这样对待我。

电车开车的头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没在家,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来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爷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烧去了,对着镜子直出神。”

完了,没了黑痣,便是没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我已经走出大门,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你可照应着点我的老娘!”约摸五点多钟吧,王五跑进来,跑得连裤子都湿了。“全——揍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喘了不知有多少工夫,他才缓过气来,抄起茶壶对着嘴喝了一气。“啊!全揍了!马队冲下来,我们才散。小马六叫他们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们吃亏没有家伙,专仗着砖头哪行!小马六要玩完。”“四爷呢?”我问。

“没看见。”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哼,事闹得不小!要是拿的话呀,准保是拿四爷,他是头目。可也别说,四爷并不傻,别看他年青。小马六要玩完,四爷也许不能。”“也没看见二爷?”

“他昨天就没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这儿藏两天。”“那行。”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登出——砸车暴徒首领李——当场被获,一同被获的还有一个学生,五个车夫。

王五看着纸上那些字,只认得一个“李”字,“四爷玩完了!四爷玩完了!”低着头假装抓那块疤,泪落在报上。

消息传遍了全城,枪毙李——和小马六,游街示众。

毒花花的太阳,把路上的石子晒得烫脚,街上可是还挤满了人。一辆敞车上坐着两个人,手在背后捆着。土黄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着,刀光在阳光下发着冷气。车越走越近了,两个白招子随着车轻轻地颤动。前面坐着的那个,闭着眼,额上有点汗,嘴唇微动,象是祷告呢。车离我不远,他在我面前坐着摆动过去。我的泪迷住了我的心。等车过去半天,我才醒了过来,一直跟着车走到行刑场。他一路上连头也没抬一次。

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象死的时候正在祷告。我收了他的尸。

过了两个月,我在上海遇见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过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声。

“啊?”他似乎受了一惊。“呕,你?我当是老二复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象黑李的声调,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声。

白李显着老了一些,更象他的哥哥了。我们俩并没说多少话,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谈。只记得他的这么两句:“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

眼镜

宋修身虽然是学着科学,可是在日常生活上不管什么科学科举的那一套。他相信饭馆里苍蝇都是消过毒的,所以吃芝麻酱拌面的时候不劳手挥目送的瞎讲究。他有对儿近视眼,也有对儿近视镜。可是他除非读书的时候不戴上它们。据老说法:越戴镜子眼越坏。他信这个。得不戴就不戴,譬如走路逛街,或参观运动会的时候,他的镜子是在手里拿着。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而且脑袋常常的发晕,那也活该。

他正往学校里走。溜着墙根,省得碰着人;不过有时候踩着狗腿。这回,眼镜盒子是卷在两本厚科学杂志里。他准知道这个办法不保险,所以走几步,站住摸一摸。把镜子丢了,上堂听课才叫抓瞎。况且自己的财力又不充足,买对眼镜说不定就会破产。本打算把盒子放在袋里,可是身上各处的口袋都没有空地方:笔记本,手绢,铅笔,橡皮,两个小瓶,一块吃剩下的烧饼,都占住了地盘。还是这么拿着吧,小心一点好了;好在盒子即使掉在地上也会有响声的。

一拐弯,碰上了个同学。人家招呼他,他自然不好不答应。站住说了几句。来了辆汽车,他本能的往里手一躲,本来没有躲的必要,可是眼力不济,得特别的留神,于是把鼻子按在墙上。汽车和朋友都过去了,他紧赶了几步,怕是迟到。走到了校门,一摸,眼镜盒子没啦!登时头上见了汗。抹回头去找,哪里有个影儿。拐弯的地方,老放着几辆洋车。问拉车的,他们都没看见,好象他们也都是近视眼似的。又往回找到校门,只摸了两手的土。心里算是别扭透了!掏出那块干烧饼狠命的摔在校门上,假如口袋里没这些零碎?假如不是遇上那个臭同学?假如不躲那辆闯丧的汽车?巧!越巧心里越堵得慌!一定是被车夫拾了去,瞪着眼不给,什么世界!天天走熟了的路,掉了东西会连告诉一声都不告诉,而捡起放在自己的袋里?一对近视镜有什么用?

宋修身的鼻子按在墙上的时候,眼镜盒子落在墙根。车夫王四看见了。

王四本想告诉一声,可是一看是“他”,一年到头老溜墙根,没坐过一回车。话到了嘴边,又回去了。汽车刚拐过去,他顺手捡起盒子,放在腰中。

当着别的车夫,不便细看,可是心中不由得很痛快,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的微笑。

他看见宋修身回来了,满头是汗,怪可怜的。很想拿出来还给他。可是别人都说没看见,自己要是招认了,吃了又吐,怪不好意思的。况且给他也是白给,他还能给点报酬?白叫他拿去,而且还得叫朋友们奚落一场——喝,拾了东西连一声都不出,怕我们抢你的?喝,拾了又白给了人家,真大方?莫若也说没看见。拾了就是拾了,活该。学生反正比拉车的阔。

宋修身往回走,王四拉起车来,搭讪着说,“别这儿耗着啦,东边去搁会儿。”心里可是说,“今儿个咱算票不了啦,连盒子带镜子还不卖个块儿八七的?!”到了个僻静地方,放下车,把盒子掏出来。

好破的盒子,大概换洋火也就是换上一小包。盒子上面的布全磨没了,倒好,油汪汪的,上边还好象粘着点柿子汁儿。打开,眼镜框子还不坏,挺粗挺黑——王四就是不喜欢细铁丝似的那路镜框,看见戴稀软活软的镜框的人,他连“车”也不问一声。用手弹了弹耳插子,不象是铁的,可也不是木头的——许是玳瑁的!他心中一跳。

镜子真脏,往外凸着,上面净是一圈一圈的纹,腻着一圈圈的土,越到镜边上越厚。镜子底下还压着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划着,扔在地上。从车厢里拿出小破蓝布掸子来。给镜子哈了两口气,开始用掸子布擦。连哈了四次气,镜子才有个样儿;又沾了一回唾沫,才完全擦干净。自己戴了戴,不行,架子太小,戴不上;宋修身本是个小头小脸的人。“卖不出去,连自己戴着玩都不行!”王四未免有点失望。可是继而一想:拉车戴眼镜,不大象样儿;再说,怎能卖不出去呢?

拉着车,找着一个破货摊。“嗐,卖给你这个。”“不要。”摆摊的人——一个红鼻子黄眼的家伙——连看也没看,虽然他的摊上有许多眼镜,而且有老式绣花的镜套子呢。

王四不想打架,连“妈的真和气!”都没说出声来。又遇上个挑筐买卖破烂的,“嗐!卖给你这个,玳瑁框子!”“没见过这样的玳瑁!”挑筐的看了一眼,“干脆要多少钱?”

“干脆你给多少?”王四把镜子递过去。

“二十子儿。”

“什么?”王四把镜子抢回来。

“给的不少。平光好卖,老花镜也好卖;这是近视镜。框子是化学的,说不定挑来挑去就弄碎了;白赔二十枚。”

王四的心凉了,可是还不肯卖;二十子?早知道还送给那个溜墙根的学生呢!

不卖了,他决定第二天把镜子送归原主;也许倒能得几毛钱的报酬。

第二天早晨,王四把车放在拐弯的地方。学校打了钟,溜墙根的近视眼还没来。一直等到十点多,还是没他的影儿。拉了趟买卖,约摸有十二点多了,又特意放回来。学生下了课,只是不见那个近视眼。

宋修身没来上课。

眼镜丢了以后,他来到教室里。虽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还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课,他的脑袋直抽着疼。他越发心里堵得慌。第二堂是算术习题。奇*|*书^|^网他把眼差不多贴在纸上,算了两三个题,他的心口直发痒,脑门非常的热。他好象把自己丢失了。平日最欢喜算术,现在他看着那些字码心里起急。心中熟记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点新东西——眼镜,汽车,车夫。公式和懊恼搀杂在一块,把最喜爱的一门功课变成了最讨厌的一些气人的东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课室里,他想跑到空旷的地方去嚷一顿才痛快。平日所不爱想的事,例如生命观等,这时候都在心中冒出来。一个破近视镜,拾去有什么用?可是竟自拾去!经济的压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个车夫。虽然想到这个,心中究竟是难过。今天的功课交不上。明天当然还是头疼。配镜子去,作不到。学期开始的时候,只由家中拿来七十几块钱,下俩月的饭费还没有着落。家中打的粮不少,可是卖不出去。想到了父亲,哥哥,一天到头受苦受累,粮可是卖不出去。平日他没工夫想这些问题,也不肯想这些问题;今天,算术的公式好象给它们匀出来点地方。他想不出一个办法,他头一次觉得生命没着落,好象一切稳定的东西都随着眼镜丢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学,也想不出继续求学的意义。

长极了的一点钟,好容易才过去。下课的钟声好象不和平日一样,好象有点特别的声调,是一种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气引着他走出校门;第三堂不上了,也没去请假。他就没想到还有什么第三堂,什么请假的规则。

溜着墙根,他什么也没想,又象想着点什么。到了拐弯的地方,他想起眼镜。几个车夫在那儿说话呢,他想再过去问问他们,可是低着头走了过去。

第二天,他没去上课。

王四没有等到那个近视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车箱里——那里有那个破眼镜盒子。不知道为什么老忘不了它。将要收车的时候,小赵来了。小赵家里开着个小杂货铺,可是他不大管铺子里的事。他的父亲很希望他能管点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钱;儿子还不如伙计可靠呢。小赵的父亲每逢行个人情,或到庙里烧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镜——八毛钱在小摊儿上买的。大铺户的掌柜和先生们都戴平光的眼镜,以便在戏馆中,庙会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铺掌柜也不能落伍。小赵并不希望他父亲一病身亡,虽然死了也并没大关系。假如父亲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样表示出他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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