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可怜!”却又想道:“那童子是侍从仙长的,料必也有些仙气,大虫如何敢去伤他?决无此理。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生疑惑,爬将起来,把衣服整顿好了,忽地回头观看,又吃一惊:怎么那来路一刬都是高山陡壁,全无路径?连称:“奇怪!奇怪!”口里便说,心中只怕又跳出一个大虫来,却不丧了这条老命。且自负命跑去。约莫走上四五里,却是三叉路口,又没一个行人来往,可以问信。看看日色傍晚,万一走差路头怎了!正在没摆布处,猛然看见一条路上,却有块老大的石头,支出在那里,因而悟道:“仙长传授我的偈语,有句道:‘见石而行。’却不是教我往这条路去?”果然又走上四五里,早是青州北门了。
进了城门,觉得街道还略略可认,只是两边的屋宇,全比往时不同,莫测其故,欲要问人,偏生又不遇着一个熟的。
渐渐天色又黑,只得赶回家去。岂知家里房子,也都改换,却另起了大门楼,两边八字墙,好不雄壮!李清暗道:“莫非错走到州前来了?”仔细再看:“像便像个衙门,端只是我家里。
难道这等改换了,我便认不得。想我离家去,只在云门穴里,不知担阁了几日,也是有数的。后面钻出小穴来,总是今日这一日,怎么便有这许多差异的事?莫非州里见我不在,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门?可道凡事也不问个主。只可惜今日晚了,拚到明日,打进状词,与他理会。随你官府,也少不得给官价还我。”只得寻个客店安歇,争奈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免解件衣服下来,换了一贯钱。还觉腹中是饱的,只买一角酒来吃了。便待去睡,终久心下徬徨,这夜如何睡得着。李清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悔道:“我怎么倒去抱怨仙长?他明明说我回去将何度日?教我取书一本,别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有饭吃,把两个煮熟的石子与我,岂不是预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里把书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还了房钱,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转来,莫说众亲眷子孙没有一个,连那染坊铺面,也没一间留下的。只得陪个小心,逢人便问。岂知个个摇头,人人努嘴,都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有甚李清,也并不曾见说云门山穴里有人下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儿里东抄西转,也不曾遇着一个。
但是问人,都与大街上说话一般,一发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来的路径,有些差异,莫非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旧青州?故此没个熟人相遇。天下云门山只有一个,绝无两个。我何不出了南门,径到云门山上一看,若云门山无异,这便是我旧青州了,再慢慢的访问,好歹究出甚的缘故来。”忙忙的奔出南门,径往云门山去。
将至山顶,早见一座亭子,想道:“这路径明明是云门山的,几时有个亭子在这里?且待我看是甚么亭?”元来题着:“烂绳亭。开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见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岁,这斧柄坐在身下,已烂坏了,至今世人传说烂柯的故事。多分是我众子孙,道我将这麻绳吊下云门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绳都烂掉在山上,故建立这座亭子,名为烂绳亭。无非要四方流传,做个美谈的意思。看他后面写着‘开皇四年立’,却不仍是今年的日月,怎么城里人家就是这等改换了?且再到上边去看。”只见当着穴口,竖个碑石,题道:“李清招魂处。”李清吓了一跳道:“我现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么?”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是我下到这般险处,提起竹篮上来,又不见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个死了,今日是魂灵到此?”心下反徬徨起来,不能自决,想道:“既是招魂,必有个葬处;若是葬,必在祖坟左右,人家虽有改换之日,祖宗坟墓,却千年不改换的,何不再去祖坟上一看,或者倒有个明白。”
下了云门山,一径的转过东门,远远望见祖坟上,山势活似一条青龙,从天上飞将下来的。想起:“《葬经》上面有云:‘山如凤举,或似龙蟠,一千年后当出仙官。’看我祖坟有这等风水,怎么刚出得我一个!才遇见仙人,又被赶逐回家,焉能勾升天日子?却不知这风水,毕竟应在那个身上?”
到了祖坟,不免拜了两拜。只见许多合抱的青松白杨,尽被人伐去,坟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断的,全不似旧时模样,不胜凄感,叹道:“我家众子孙,真个都死断了,就没一个来到坟上照管?”单有一个碑,倒还是竖着的,碑上字迹,仿佛可认,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个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无过把些衣冠埋在里面,料必是个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藓驳蚀几尽,须不是开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时了。今日来家的,一定是我魂灵,故此幽明间隔,众亲眷子孙都不得与我相见。不然,这上千上万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在的?”那李清满肚子疑心:“只当青天白日,做梦一般。
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里去问个明白?”
正在徬徨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岳庙前一个瞎老儿,在那里唱道情,聚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仙长传授我的偈语第二句道:‘听简而问。’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与你。”
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思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四句诗来道: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演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挤近一步,侧耳而听,只见那瞽者说一回,唱一回,正叹到骷髅皮生肉长,复命回阳,在地下直跳将起来。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叹的。却好是个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简,待掠钱足了,方才又说,此乃是说平话的常规。谁知众人听话时一团高兴,到出钱时,面面相觑,都不肯出手。又有身边没钱的,假意说几句冷话,佯佯的走开去了。刚刚又只掠得五文钱。那掠钱的人,心中焦躁,发起喉急,将众人乱骂。内中有一后生出尖揽事,就与那掠钱的争嚷起来。一递一句,你不让,我不让,便要上交厮打,把前后掠的十五文钱,撇做一地。众人发声喊,都走了。有几个不走的,且去劝厮打,单撇着瞽者一人。
李清动了个恻隐之心,一头在地上捡起那十五文钱,交付与瞽者,一头口里叹道:“世情如此硗薄,钱财恁般珍重!”
瞽者接钱在手,闻其叹语,问道:“你是兀谁?”李清道:“老汉是问信的,你若晓得些根由,到送你几十文酒钱。”瞽者道:“问甚么信?”李清道:“这青州城内,有个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晓得么?”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问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岁了。”瞽者笑道:“你怎么欺我瞎子,就要讨我的便宜。我也不是个小伙子,年纪倒比你长些,今年七十六岁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么也叫做李清?”李清见他说话有些来历,便改着口道:“天下尽有同名同姓的,岂敢讨你的便宜?我且问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里去了?”
瞽者道:“这说话长哩。直在隋文帝开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岁,要到云门山穴里,访甚么神仙洞府,备下了许多麻绳,一吊吊将下去。你道这个穴里,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元来我家合族全仗他一个的福力。自他死后,家事都就零落;况又遭着兵火,遂把我合族子孙都灭尽了,单留得我一个现世报还在这里,却又无男无女,靠唱道情度日。”
李清暗忖道:“元来错认我死在云门穴里了。”又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
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
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三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又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
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元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理会。”刚刚走得三百余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
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都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
只怕窄狭,不够居祝”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够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箱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余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
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县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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