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了。
可能是多喝了点酒吧,饭后一阵倦意朝我袭来,与此同时我又心生一个不知其可的小计谋。我先是看了可卿一眼,随即又望着祖母说,我有点困了,想在哪里睡会儿。
那可卿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或者说她跟我是心有灵犀的(反正我就愿意这么理解),她看了看我们的老祖宗,又看了看另外各位长辈说,我们这儿有的是地方,要不,我带宝叔叔去歇息一下?
老祖宗早就说过秦氏是第一可人意的重孙媳妇,当然知道她做事极周到妥当,由可卿照顾她的宝贝孙子,老人家当然是十二个放心的,她微笑着点点头说,去吧宝玉,跟可儿去歇息歇息吧。
我暗生欢喜,甚至有些小得意,这就遂了我的心愿了。事先我便想好了,若是母亲她们要我回家去睡觉的话,我肯定会磨蹭着不走,说我困劲儿已经过去了。
于是,我就乐颠颠跟着可卿走了,后面跟着我的嬷嬷和几个丫环。这时候,那似乎想跟我捣乱一下的瞌睡虫早已被风吹跑了。
可卿先是把我们领到了上房,内间。这里虽然看上去富丽堂皇,但墙上挂的字画都有些俗气,我很不喜欢,而且光线过于明亮,感觉着就不是可以安卧的好地方,就连连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睡,在这儿我睡不着。
那你想睡哪儿?可卿微笑着,迟疑了一下说,要不,你去我房里歇息一会儿吧?
嗯。我连连点头说,好,好!其实我更想说,太好了!这才是我想要的呢。
谁知那跟在后边而多嘴多舌的嬷嬷,很不中听地插了一言:叔叔去侄媳妇的房间里睡觉,不太合适吧?
我正想开口反驳那老不识相的嬷嬷,温柔平和的可卿以微笑封住了她的嘴巴:哎哟,哪有那么多的忌讳呢?虽说他是叔叔,但他还是个孩子嘛。宝叔叔跟我兄弟秦钟一样大,还没有我弟弟个子高呢。不就是让他去房里歇息一下嘛,这又有什么呢?
我暗自感叹,可卿真是会说话呀,只几句滴水不漏的笑谈,就让那老嬷嬷顿时成了哑巴,只剩下了干笑和点头。但我想更正可卿的一点是,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呀,许多事情我都是懂得的(其实,许多事情我还是不太懂得的)。想是这么想的,但我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你弟弟秦钟什么时候来,让我俩见一见吧。我想,姐姐这么好,弟弟也一定是不错的。我进一步想,她兄弟,那个叫秦钟的真有福啊,有这么一位妩媚可人的好姐姐。我想进一步,多么想我也是她的弟弟啊。
好啊!可卿答应着。说着,就带我入了她的卧室。一进去,满屋的奇香就把我团团包围了,我知道那是一种叫做引梦香的好东西,更有一种比香还香,比所有的香都更滋润身心的好味道,我想那一定是可卿的气息。与这满屋香气相烘托、做陪衬的,是房间里那些很特别的摆设,它们都把我的眼神弄迷醉了:唐伯虎的杨贵妃醉酒图,春情荡漾;秦少游的联语,缱绻缠绵。那些我从闲书上看到过的诸多古代美女风流韵事相关的物品,令我眼前浮现出武则天当年那些淫逸传说,赵飞燕的阿娜舞姿,杨玉环和安禄山的淫狎故事。我仿佛获得了层层启发,听见了声声召唤,感受到了阵阵蛊惑。于是,我望着笑微微的可卿说,好,这地方好,我在这儿准能睡好。
那可卿点了点头,嫣然一笑说,那你就在这儿,睡吧。
我回头对站在一旁准备效劳的嬷嬷和丫环说,你们出去吧,我要睡觉了,不要伺候了。
可卿对她们笑着说,这里有我呢,你们先到外面守着吧,我伺候了宝叔叔就去跟你们说话。
她们点头退下了,屋里只剩下可卿和我了。
我看着可卿,笑笑,可卿看看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然而,可卿是知道的,她弯下腰去,为我伸展铺盖。我两眼盯着她那柔和的腰肢,那灵动的双手。她忙活完了,伸出纤指指了指床铺:好啦,你去睡吧。
这时候我头一懵,一把捉住了可卿的手,她的手像锦缎一般,那么柔软,那么润滑,我立刻舒服到了骨子里,感觉着她无力地抽了下手,红了颜面叫了声宝叔,我更紧地攥住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姐姐,好姐姐,我……
瞧你,可卿苦笑道,又这样叫我了,别这样叫我好么?
不,我就要这样叫你,我就想这样叫你!我望着可卿,孩子一样执拗道,我就愿意让你做我姐姐。
这怎么能行呢?她轻轻摇了摇头。
要不,这样吧,我似乎是思虑了一下,后退了一步说,私下里,我叫你姐姐,在人前,我不这样,好么?可卿答应我……
可卿叹了口气,笑了笑,她不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趁热又前进了一步说,姐姐,现在你就叫我一声弟弟吧,叫我宝玉也行。叫呀,叫我呀!我拉了拉她的衣袖。
可卿迟疑了片刻,蠕动着嘴唇,叹息了一声说,宝叔叔,宝,宝玉……你睡吧。
听姐姐的话,我乖乖地上了她的床,倚靠在床头上,拉了一把站在那儿的可卿:姐姐,坐我身边,咱俩说会儿知心话吧。
可卿斜着身子坐下来,像是对着虚空说,睡吧,你……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知道。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也想让你知道……我微闭着眼睛说。
可卿哦了一声,柔声说道,以后吧,你该睡了。她起了身,想离开了,我感觉着。
不。我赶紧拉住她的手说,这会儿我一点也不瞌睡了,你得看着我,哄着我,我才能睡着。其实,我更想说,姐姐你陪我在床上歪会儿吧,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可卿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摇了摇头,笑着说,宝玉你,你真像个孩子……
我想说,我真不是个孩子了,我想我也真的不是个好孩子。但这些话还没有等我说出口来,头就晕得一塌糊涂了,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样,像是回到了温暖的家一样,困劲儿上来了,懒洋洋的,软绵绵的,轻飘飘的,晃晃悠悠的,不知她哄我了没有,抱我了也无,我竟双目一闭,深一脚浅一脚跌入了温柔的梦乡里。
就在可卿那个奇香满屋的卧房里,躺在她那张柔软而温馨的床上,我做了一场奇异美妙的好梦……
衣袂飘飘的可卿引领着我,飞升到一片长满了奇花异草、人迹罕至的福地洞天,遇到了一位舞动着霓裳的绝色女子,她在唱歌儿,我走上前去给她施了个礼,问她姓甚名谁,此处是什么地方。这女子告诉我,此乃太虚幻境,她是专门掌管世间痴男怨女风月情债的警幻仙子。哦,太虚幻境啊,仙子啊!仙子问我是否愿意跟她游览一番此地的风景,我想这里一定很有趣,很好玩的,便点了点头。待我回首招呼那引领我的可卿一同去游览时,却不见了她的踪影。我喊了几声,也无响应。我可不能把可卿丢了啊,要抽身寻找可卿去,可那仙女却扯住我的衣袖,携我飘飞了。
那仙子指引着我,来到一座巨大而阴森的宫殿前,门额上横书着孽海情天几个大字,门两旁挂着一副对仗工整、而寓意悠远的对联,我站在那里端详着、揣度着,想让仙女给我解说一下。那仙女却笑而不语,又领着我走进了二层门里,数处配殿就展现在我眼前了,同样是门额上悬大字,门两旁挂对联。
这些配殿的名字都很古怪,像什么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等,不知其中都有些什么名堂。
我想知道,就央求仙女姐姐带我进去看看。仙子摇了摇头说,里面贮藏的都是跟下界女子相关的册子,此乃天机,你作为一个凡胎俗子,哪能随便乱看?你只需知道有这些个机关也就够了。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想去看一看,于是便软缠硬磨央求道,好歹让我开开眼吧,哪怕看一处也行。仙姑毕竟是好心肠的,见我这个旅客如此渴望游览,她这个导游便发了慈悲,让我看了其中的一处:薄命司。
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也不甚了了,但我却是一看就哭了。那薄命司内有许多上面贴着封条,满是册簿的大柜橱,我专拣那些贴有我家乡名称的册子翻看,比如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什么的,一页又一页,皆是诗配画的。那些图画,全都是稀奇古怪的,很吓人,那些诗句,很有些莫名其妙,多是不祥之语。无论是诗还是画,看上去全都似有所指,但又让你迷茫,让你难受。本来我想向仙女求教一下其中的堂奥,料到她是不会给我泄露天机的。于是,我就抱着一嘟噜闷葫芦,两眼湿漉漉的,心里阴沉沉的,低着头走开了。
出门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着,这儿不好看,也不好玩儿。
见我有些沮丧的样子,那警幻仙姑似乎是想安慰或补偿我一下,说:即如此,我便带你到另一妙处去饮美酒,品好茶,听仙乐吧。
好啊!我欣然跟随仙姑前行。转眼间,一座更炫目的琼楼玉宇就在面前了。只听那警幻仙姑一声呼唤,一群花仙子舞着蹁跹出来迎接我们,仙姑介绍我和各位仙女相识之后,一同步入那弥漫着幽香的厅堂,一杯杯琼浆玉液早摆在案上,就等我入席了。
那警幻仙姑端起杯中酒说,这是用百花蕊、万木汁,加上麟髓醅、凤乳曲酿造而成的,名叫万艳同杯,可谓是天上人间最美的好酒了,你尝尝吧。我先抿了一口,接着痛饮了一杯,果然味道十分奇妙,便想一杯接一杯地畅饮下去,干脆来他个一醉方休算了。那警幻仙姑微笑着制止了我,她要我一边慢慢地品酒,一边欣赏她们新编的《红楼梦曲》。嗯,我点了点头。喝着美酒,听着乐曲,不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么?
似乎她们早就安排好了。说话间,为我个人进行的专场演唱会就开始了。一群仙女敲着檀板,弹着银筝,边舞边唱起了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情月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嗯,有点意思哦。我一口口地饮着酒,瞅着歌词儿,慢慢地欣赏下去吧。
接下来是正曲十二支,它们依次是: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分骨肉,乐中悲,世难容,喜冤家,虚花悟,聪明累,留余庆,晚韶华,好事终,飞鸟各投林……
听着听着,我就凝了眉,愁了容,伤了怀,越听越不舒服,越听越不是个滋味,听到末了,我竟流了泪。词儿好,曲子动听,美则美矣,但那警幻仙姑问我要不要再听一遍时,我摇了摇头。一开场我就感觉到了,这部所谓的《红楼梦曲》十二支,跟我刚才看过的那些个册簿上的诗配画,有一种异曲同工的意味,感觉怪怪的,如雾里看花,让你不明就里,似懂非懂,猜来猜去,又让你如闻丧钟,如听噩耗,由不得你心里不难受。恕我实话实说,我并不喜欢这支《红楼梦曲》,就像我不喜欢那些册簿子上的诗配画一样。说到这里,我想再顺便多讲几句。多年以后的今日,当我清醒地追忆梦中的见闻时,我依然不喜欢这些诗谜、词谜、谶语或隐语之类的文字和章节。我当然承认甚至赞赏,曹雪芹先生才高八斗,且用心良苦,我也认同世上的确存在着某些宿命性的东西,但在一部很伟大的小说里,用某些诗(词)来预言这个和那个,人物的故事,生死和命运,全都事先由某些诗词,或谶语和隐语确定下来,并且按图索骥,依样画葫芦式地行进下去,我则深不为然,也不以为好,尽管许多后来人可能会对这些津津乐道,甚至费尽心机地去穿凿附会什么的。恕我不恭不敬,恕我无知无畏吧。或许这是我的偏见或陋见,但我就是这么看的。
那警幻仙姑看我对她们精心制作的乐曲还是既无觉悟,也无兴趣,又见我醉眼蒙陇,睡意深深,就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说,孺子不可教也!你对这也无兴趣,那也无兴趣,可见你只是个情种,是个好色之徒。那我就只好把你放逐到风月情场去游历了。我有一个小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许配给你,趁此良辰美景,你与她共度洞房花烛之欢去吧。说着,仙姑向我耳语密授了云雨合欢之妙事,然后一把将我推入红罗帐内,她就飘然而去了。
卧在红罗帐内的仙女朝我妩媚一笑,我惊喜得直想喊叫。那仙姑,不是说要许配给我的乃小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么?
怎么眼前这仙女那袅娜风流的神态酷似黛玉妹妹,那妩媚艳丽的样子,又活脱脱一个宝钗姐姐?我很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这个可卿,是那个可卿么?是你么,可卿?那仙女微笑着点了点头。哦,可卿,我终于找到了你!此前我在翻看那些册簿,在聆听那首漫长的乐曲时,心里头还一直在想着领我而来的可卿呢,一直想回头去寻找她,只是被那警幻仙姑牢牢地掌控着,我身不由己罢了。原来,可卿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