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行起了令,喝起了酒,有人似乎赚还不够热闹,说看是不是再把薛姑娘和林姑娘等人请过来,大家一起热闹到二更天才好呢。半醉半醒的我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吧,天太晚了,就别再去打扰她们了,我们就玩我们的吧。这是我的心里话,夜都这么深了,再把有病在身的黛玉拉过来,我是不忍心的。其实,还有一半心里话我没有当场说出口:白天我跟黛玉、宝钗她们都一起喝了酒,热闹过了,夜里就不想让她们再来打扰我和我的丫环了,若再把她们叫过来,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她们一来,就会喧宾夺主的,我的这群丫环姐妹就全都要成陪衬了。不,我不要,至少今晚我不想要那样,我的这个生日之夜,只想单独和自己的贴身丫环玩乐个尽兴,就不要旁人参乎进来了。
看我这么说,她们一点也没有失望,反而露出更多的欢喜和笑颜,我想,她们会这么想的,宝二爷心里不仅仅有她们那两位姑娘,一样有我们这些人呢。于是,我们就继续行令,喝酒,嬉闹,后来我们还玩了一阵掷骰子,拈花名什么的,又让芳官唱了好几段曲儿助兴,反正是怎么热闹,怎么有趣,就怎么来,甚至还说了些或许当时不该说,平日不会说的话,比如,我忽然就冒出来这样的话:你们,这辈子,谁也不要离开我,我不许,你们走!我要你们,永远和我在一起。她们也都脸红艳艳的,七嘴八舌道,宝二爷,你什么时候都不能,把我们抛下呀,我们就跟着你啦,你去哪儿,我们就跟你去哪儿。这么说着,竟有人流出泪来,我也跟着流了泪,接着一个个都流泪了,大家就抱成了一团,又是哭,又是笑的,她们都有些微醉了,我早已是醉眼蒙陇了,头发懵,心狂跳,酒醉我身,花迷我眼,我整个身心都沉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知所以了。后来,我们就晕晕糊糊,横七竖八乱睡在了一起,你枕我腿上,我趴你胸脯上,至于跟谁做不做什么,全都无忌讳了,全都不知觉了……
徘徊在怡红院门外,耳畔响起丫环姐妹们的串串笑声,我知道,那个叫人沉醉的生日之夜,那么美妙如梦的狂欢情景,离我很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哦,怡红院,我和她们的那个小家,早已是七零八落了,花袭人已花落人家,嫁给我的好友蒋玉菡了;晴雯早已升天成了花神了;芳官和四儿早被我那面善心不慈悲的母亲撵走了,前者出家为尼了,后者不知去向了;一样不知去向的还有秋纹和小燕,以及曾跟我一起洗过澡的碧痕;只有那排位在第三的丫环,却一直忠心耿耿的麝月,此时还留在我和宝钗的身边。怡红院,我的那个家啊,我家中的这些丫环姐妹们,如今你们走的走了,嫁的嫁了,亡的亡了,无论你们现在哪里,也不管我以后走到何方,我都会想念你们的,都会想着我们一起生活过的这个家,知道么?我亲爱的好姐妹,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寒夜,你们的小主人,偷偷跑到我们的这个家,又回来看望你们了……
我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怡红院,又先后到探春的秋爽斋,迎春的缀锦楼,惜春的蓼风轩看了看,当然只能是在她们的院门前呆站了一会儿,每处也都洒下了几滴心酸的泪珠。我的这三个春姐妹啊,全都是貌美如春花,命也如春花的好女子,如今她们又都被风吹雨打而去了,去了她们原本不想去,而不得不去的地方。
要说命运最惨的,便是迎春了,她是我那一点正经都没有,歪道邪道却有许多的大伯贾赦之女,且是庶出,自卑、木讷、懦弱,才华一般,本事不大,整日抱着《太上感应篇》,她心地纯洁善良,性情温柔可亲,无奈她生母早亡,生父贾赦忙着纵情声色犬马,想不起来疼爱她,兄长贾琏的时间和精力全用到寻欢作乐瞎折腾上了,根本就顾不上关心她,后来我大伯贾赦硬是把迎春拽出了大观园,许配给了一介武夫,正在兵部等着提升的孙绍祖,哭得像个泪人的迎春出嫁那日,我默默流着泪,仰天长叹了一声,唉,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个清洁的好女子啊!那个姓孙的家伙,就是迎春命中的杀手,活似一匹中山狼,好色、豪赌、酗酒、滥淫、心狠、手辣,没有多久,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弱花样儿的迎春活活摧残至死了。呜呼,我可怜的迎春姐姐!
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探春就很不一样了,她虽说也是庶出,由那几乎人人讨厌的赵姨娘所生,却不见一点自卑,而是格外自尊,特别好强,又那么高旷,那么明朗,犹如一朵绝美而带刺的玫瑰(她的诨名就叫玫瑰花),我知道,这个英气逼人的、玫瑰花一样的妹妹,很有一腔既高又远的志向,她曾这样跟我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能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做一番事业去!她常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在这一点上,我与她恰恰相反,我十分厌恶自己这副男人的皮囊,恨不得是个女儿身,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下辈子脱生成个女的。我想过这个问题,探春妹妹,你究竟想出去做些什么事业呢,事业又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干吗一定要到外面去做事业呢?事实上,她在家里,在我们贾家,一样可以做些跟业有关的事情的。探春天生就是一个管家理财的能手,因此而深得长辈的垂青和器重,于是,在凤姐染病理不成事了的情景之下,就让探春和李纨以及宝钗接管了整个贾府的事务,探春大显身手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到了,她也的确做得头头是道,什么兴利除弊啦,人来客往啦,支出进项啦,财本啦,月钱、例钱、赏钱啦,我这个做哥哥的,我这个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全不摸门儿,听着就头大眼晕耳朵疼的事情,探春却是驾轻就熟,如烹小鲜,看上去她要力挽狂澜,想把我们这个早已漏洞百出的贾府修补出一个新气象来。然而,她的苦心经营最终后还是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等凤姐病愈重又出山之后,无论是我们的大观园,还是整个荣国府,又都回到了原先的模样,甚至每况愈下了。大厦将要倾倒,她探春是扶不了的,纵然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无奈是生于末世动偏消啊。跟可怜的迎春相比,探春她可惜了。让我很想为之一哭的是,探春妹妹到底还是如她所愿——出去了,她最后所能做成的事业还是嫁了人,嫁到了像她的志向一样远的地方。探春啊,我叹探春,探春此一远去,就很难再回来了。
至于小妹惜春,我真不知该说她是可怜,还是可叹了。她原是宁府我二伯贾敬的生女,这个二伯很有趣的,他只想学道成仙,独爱炼丹烧汞,整天就隐在城外玄真观里,和一群道士胡缠,把袭来的官职和一个家都扔给了其子贾珍,他真成了个吗事不问的甩手二大爷了,亲生女就更是浮云一小朵了,我母亲看小惜春怪可怜的,就把她抱来荣府抚养,在我的感觉和感情上,惜春就是我的亲妹妹,她性情很古怪,有些孤僻,有些冷漠,不怎么合群,犹如一朵淡紫的小瓣丁香花,寂寞地生在角落里,幽幽地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我很心疼她,许多事情上,我都会去把她拉来,或者是让晴雯把她请来,跟大家一起热闹,可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太愿意出场,对我们的那些事情她都没多大兴趣,当时她感兴趣的只是画几笔画,我想她可能是把自己的心和情都付于丹青了吧。而她在我们的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一段,也正是跟她的擅丹青有关:老祖宗带着乡下来的远亲刘姥姥畅游大观园时,那刘姥姥夸奖我们的大观园比画儿还要强十倍,于是老祖母便交给惜春一宗大活儿——画一幅《大观园行乐图》!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画得仔细,画出大观园的全景,山水花木、亭台楼阁,全都画出来,还要画出她老人家带着一群花样女儿,和刘姥姥一起行乐的样子。这样一来,惜春就很有事做,大有可为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不露面,而是呆在自己的蓼风轩里,一笔一笔地描绘起我们的大观园之美景。在惜春画大观园图这件事情上,宝钗姐姐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议,黛玉也出过些好点子,我则是时常跑到蓼风轩去,看惜春画,看画上的大观园,看她画大观园的进程,有时候我手痒得不行,很想亲手画几笔,但又怕惜春想多了,想偏了,就忍着痒,只是一旁看,暗自为她鼓劲儿。可到了后来,惜春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画着,画着,便不再画了,除了我心里想着它,竟无人再提此事了,可能是惜春觉得这大观园里的行乐跟她无关吧,老祖宗交待的这项大工程便搁浅了,不了了之了,最终是,惜春抛下那没幅完成的《大观园行乐图》,脱去了罗裳,放弃了玉食,硬是与清风明月做伴,出家当尼姑去了。与她同道而行的,是那失去了主人的慧紫鹃。
哦,迎春、探春、惜春,我的亲姐妹,亲爱的好姐妹啊!你们亡故的亡故,远嫁的远嫁,出家的出家,此时我站在你们的旧居门外,能不悲伤落泪么?忽然,我一个激灵,想起了当年梦里可卿临走前念诵的那两句话,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三春?是孟春、仲春、季春,还是迎春、探春、惜春?我不敢想下去了。真是不寒而栗啊,何况眼下是寒风刺骨呢。
从大嫂李纨的故居稻香村那边出来,翻过一座小山坡,越过一行垂柳,抚着一排泉石,进入木香棚,离开牡丹亭,走到了芍药圃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像小床一样长短的石凳子前,月色朦胧里,我又看见了那幅如诗如画的睡美人图:
溶溶月色下,长发凌乱的湘云醉卧在青石板上,发出很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她睡得又香又熟,嘴角边还牵出一丝浅笑,红色芍药花飘了她一身,头上、脸上、衣襟上,满是唐诗人元稹为芍药花所起的好名字——绽红绡,艳艳锦,正可谓是锦上添花啊。再看她手里的香扇,也掉在了层层落花上,更妙的是,睡美人湘云在沉睡之前,竟还用鲛帕裹了一包芍药花瓣当作了枕头,一群夜不归巢的蜂蝶,闹嚷嚷的,围观着这个满身是花的睡美人儿……
当时看到这幅芍药花睡美人图的,不光是我自己,还有我的那些姐妹,就在我的那个生日酒席后,散场时独不见湘云了,大家正嚷嚷着去寻找,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跑来说,快去看云姑娘吧,她吃醉了酒图凉快,在芍药圃那边的青石板上,睡着了。于是,我和她们就一同欣赏到了这幅睡美人图。她们又是心疼(恐怕她着了凉),又觉得醉湘云醉成这个样子很可笑,齐声乱叫着,搀扶起她时,她还梦话一样说着酒令呢。事后,姐妹们还拿此事当成笑话讲,在她们眼里,湘云竟是在众人面前出了一回洋相。当时,我跟她们一样心疼,怕她受了寒,跟她们不一样的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她这样子有什么可笑的,相反的是打心眼里直赞叹,多么美,多么可爱啊!在我这群花一样美的姐妹之中,唯有我这娇憨飘逸的湘云妹妹才会有如此情状呵。云妹妹她人醉了,睡着了,美貌和风情却是醒着的。赏画一样,望着那绝色美人儿云妹妹醉卧在花丛之中,不禁平添了几分怜爱和喜欢,真的,看到这样的云妹妹,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好几个跟真字连在一起的词儿,比如率真、纯真、真挚、真性情,甚至还想到了那些魏晋诗人名士,如阮籍,如刘伶,我的云妹妹就像个女刘伶呢。想到这个,那次大家一起赏雪吟咏时,云妹妹和我冰天雪地里围着火炉烧烤鹿肉的情景,又闪现在了我的眼前,那时候她一边撕肉吃,一边往嘴里灌酒,还不耽误跟我谈笑风生,说喝了酒,吃了鹿肉,正好作诗啊!过来观看的黛玉一旁笑道,天哪,真让人受不了啊,这哪是要赏雪吟诗的公子小姐?简直就像莽汉花子嘛,看你们这样子,我可真想大哭一场啊!湘云又灌了一口酒,大笑着反驳道,哼!你知道什么呀,这才叫,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是啊,我的云妹妹,你真的就像个风流名士呢,你从不扭扭捏捏,更不会搔首弄姿,比男人还要大气,像君子一样坦荡。实话说,我真的很欣赏你,当然也很喜欢你的这个样子。
今晚,这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时刻,我有意地来到了芍药圃,就是想再看看那幅睡美人图的。芍药圃还是芍药圃,青石板还是那块青石板。可那时是百花吐艳的春天,眼下却是万物凋零的严冬了,芍药花当然是没有了的,冷月下的青石板,更显得冰一样寒凉,可我还是试着在上面坐了下来,就像是坐在了睡美人的身旁,一边思想,一边喃喃,云妹妹啊,如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黛玉和宝钗,我和你的故事,或许就是另外的样子了。可我们家偏偏是先来了黛玉,又来了宝钗,我和你,也就只能是这样了:无家兄的你,把我当成了亲哥哥,有亲妹妹的我,待你比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