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瓜:你妹妹是回去照看她父亲的,你跟着她去做什么?
我想都没想,便冲口而出:妹妹回去照看她父亲,我可以跟着去照顾她呀。这是我的心里话。
我想了想又说,同时,我也就看望了我那病中的姑父,我还没见过姑父呢,我想去看看他。我真的想去看姑父林如海么?不知道。可我知道,这是一个能够说得出口的借口。
我又想了想说,再者,我还能顺便看看黛玉常跟我讲起的瘦西湖、大明寺、天宁寺、平山堂、观音阁、梅花书院、王钩斜,我还想去看看扬州城外那有名的瓜洲古渡,那可是很多大诗人都去过也写过的地方呀。说着,我还摇头晃脑,一口气吟出了一连串关于扬州的词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腰缠十万贯,骑鹤到扬州;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忭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吟诵着这些前人的诗词片段,我眼前呈现出那个如梦似幻的扬州城轮廓,她是那么朦胧而美妙,那么空灵而静谧,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她啊,当然是要和黛玉妹妹携手前往,我甚至想在那里一醉不醒,一去而不再归,就和黛玉留在扬州,一直生活在那里。这可能跟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唐人张祜的诗句有关,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是啊,和黛玉一起去扬州,和她一直厮守在那美丽的扬州城,以至终老在扬州地。哦,扬州,去扬州,和黛玉一起在扬州,这是我即兴的,清醒着时做的一个梦。当时,我两眼发直,居然沉醉于那样一种梦想之中了。
宝玉啊!祖母唤醒了梦想中的我,她有些哭笑不得说,我们这里说你妹妹要回扬州呢,你却在那里诗呀、词呀的,好啦,快跟你妹妹正经道个别吧,她就要回去了。
我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想出了三重要跟黛玉去扬州的理由,还在想着要不要,或能不能再寻出些理由呢,可眼下看来祖母根本就没把我如上那几番话当回事儿,可能是她老人家以为那不过孩子气十足的信口开河罢了,没必要当真的,倒是一旁的黛玉听我说那些话时双眸顾盼生辉,她先是定定地望着我,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我们的老祖宗,我感觉她眼神里流淌着一丝欣喜,还有一线希冀什么的,于是,我就不再寻找理由了,而是依偎在祖母的膝头,轻轻地摇晃着,直截了当向她老人家央求道,老祖宗,你开开恩,就让我陪黛玉妹妹去扬州吧。
这怎么能行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啊!老祖母摇着自己的头,抚摸着我的头说,你黛玉妹妹她要回扬州,我还舍不得呢,哪能再让你离开我,跟她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若是我这两个宝贝疙瘩都走了,那不就是要了我这把老骨头的命么?
宝玉啊,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念书吧。再者说啦,即使我这边同意你去,你老子会让你去么?这样吧,你去问问你老子,他若是同意你去,我也就不拦你了……
老祖宗这么一说,我就焉了,原本我是想先说动她老人家,然后再让她跟她那个孝顺儿子说一下,或许那样他会放我一马的,可眼下她又把球踢到我父亲那边去了,这事儿看来一点指望都没有了,若是我敢壮着胆去父亲面前央求此事,结果肯定是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不挨揍就算是轻的了。我何必再去自讨没趣呢?眼下我所能做的,只有跟黛玉依依惜别了。
颦儿!我扯了一下黛玉的衣角,你出来一下吧,我有话要跟你说。我想跟她拉个背场,有些话我不想当着祖母的面说。
黛玉抹了一下眼泪,有些羞怯地看了看我们的老祖宗。
去吧。慈祥的老祖宗点了点头。
我走在前边,黛玉后面跟着,到了那棵大石榴树下,我站住了,望着黛玉,沉默了片刻说,妹妹,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说,你就这么走了,让我跟谁在一起玩,和谁说知心话呢?
黛玉苦笑道,我走了,不是还有你宝钗姐姐么?她人品好,模样俊,学问大,哪样都比我强,有这样的好姐姐陪着你,没有我整天来烦你了,岂不是更好么?
她又说这个!我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个的,看我如何应答。可怜的颦儿就要离我而去回扬州了,眼下我可不想再跟她因为这个闹别扭了,我得好言慰藉她,让她放宽心:颦儿,你心里应该最清楚的,在所有的姐妹里,我最心疼的人是你!在府里最怜惜你的,除了老太太,就是我了,这会儿就不要再说别人了,好么?
我这几句话犹如春风细雨,搅动着黛玉那深幽幽的心湖,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又涨潮了,就又这样问道,你要走了,我不能跟着你去,你怎么办呢?我不放心呀。
黛玉似乎是出了会儿神,幽幽地说,琏二哥去送我,紫鹃,雪雁,还有王嬷嬷都跟着我呢,我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好了。你在这边,也要好好的……
嗯。我感觉到此时黛玉说出的话不冷也不酸了,倒是很温暖了,便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要她放心什么呢?我没再往下说,她也没有追问,倒是这样反问道,我走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想着你!我不假思索说,我会等着你。你这一走,要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或许半年,或许一载,或许更久,这由不得我……
无论有多久,我都会想着你,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然后呢?
然后就天天和你在一起。
要是,要是我不回来了呢?
那我,那我就去扬州找你!
你会么?
会的,我想我会的……
你敢么?你不怕舅舅打你?
打我?大不了我到时候离家出走,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去找你……
不,不会的,我不会要你这样的,你能这样想,能这么说,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你是说,你肯定会回来的,对么?
嗯,会吧……
你就要回扬州了,我想陪你去,但却不能够,就把这宝玉送给你吧,你戴着它,就如同我陪着你一样……
不,不行,这个宝玉可不是我能戴得了的东西,你要是把它送给我,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我舅舅和舅妈都会不同意你的……
我不让他们知道,他们不会知道的。
好啦,宝玉,不要再说它了,你好生戴着它吧,我明白你的这颗心就行了。
你去了那边,会……想我么?
你说呢?你以为呢?
我想,会的。
那你还用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不说,我不说你也知道的……
就在我和黛玉站在院子这样告别时,宝钗和姨妈,凤姐,大嫂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一帮人都来为黛玉送行了,我就闪到了一边,让她们跟黛玉一一话别,趁她们说得正乱时,我挪着沉重的脚步,若有所失地走开了。
黛玉离开贾府时,我并没有为她去送行。这是因为我喜聚不喜散,不忍目睹那种生离死别般的情景,更不想看到黛玉那串串珍珠样的眼泪,而宁愿独自面对着墙壁,默默流泪。
多年以后,我独自面壁,默默流泪时还在这样想:人之一生注定是有许多遗憾的,而我当初未能陪黛玉去扬州,肯定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我一直非常后悔,那时候我为何不像在黛玉面前表白的那样,豁出命来也要跟她去一回扬州呢?果真能有此行,那当是我和黛玉的爱情故事里最美妙的篇章之一,很可能也会成为我此生最有意趣的一次经历。可惜,这只是我一个最终也未能实现的梦想。
黛玉就那么走了,她把我的心给带走了。
我人虽未能跟她去扬州,但我的心跟她去了。
无论她走到哪里,我的心都会伴随着她的。
在黛玉回扬州之后的日子里,我只做了这样几件事情:思念,等待,和期盼。干脆说,我的心思全在这几件事情上头。
除了这些,我什么事情也不想做,或者说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本来我就是个无所事事之人,无非是吟吟我喜欢的诗词,读读茗烟从书市上为我弄来的那些禁毁小说,写写字,画些画,和姐妹们,和丫头们玩玩闹闹,说说笑笑什么的,但我的心都不在这些物事上,我常走神儿,发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细心的宝钗姐姐不止一次问我是不是想颦儿了,我不好意思说是,更不想说不是,而只是很含混地笑笑,继续走我的神儿,发我的呆。
黛玉啊黛玉,我当然是想你了,很想你!我想你那花月一样的容颜,想你那湖水一样的眼睛,想你那樱桃一样的小口儿,想你那石榴籽一样的牙齿,想你莲花一样的脚步,想你那古琴一样的声音,想你那银铃一样的笑,甚至也想你那珍珠一样的泪,想你用扬州话抑扬顿挫念诗的样子,想你微闭眸子舞动纤指弹筝的样子,想你低头绣花的样子,想你蹙着眉头发愁的样子,想你撅着小嘴儿生气的样子,想你一小口一小口吃东西的样子,想你在扬州那边吃得好么,穿得暖么,睡得香么,想你会不会伤风受寒生了病,想你在那边与谁游戏玩耍,谁陪你说话聊天,谁伴你赏花斗草,想你看见春花开了会欢喜么,想你梅雨时节会烦躁么,想你秋风起时会惆怅么,想你严寒时节会冻了手脚么,想你这个,想你那个,想你这些,想你那些,想你想我了么,想你像我想你那样想我了么,白日里想你我什么也不想做,到夜晚想你睡不着觉,想你想得我流过多少泪,想你想得我心多么疼,想你想得我都不想再活下去了,想你还会归来么,想你何时才能够回到我身边,或许等不到你回来我就会因为想你而死去了,不,我要等着你,我要苦苦等着你,我要一直等着你,哪怕地老了,天荒了,哪怕是海枯了,石烂了,我还要等着你,即使我的肉身等不到你了,我的魂灵依然还等着你,我想,你不会让我等那么久吧,知道么黛玉,想你的时候,我多想变成一只鸟飞到你身边,然后让我们两个人都变成鸟儿,变成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再一齐飞回来,或者干脆飞到一座远离尘埃的深山密林里去,在那里筑巢,一同鸣唱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谁也听不懂的歌儿……
在默默思念着黛玉的日子里,无数个暗夜,我遥望着南天,怅然而命笔,吟出了一行行诗句,写下了一札札书信,当然是因她而作,为她而写的。等有一天我的颦儿回来时,我要把它们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她,我想黛玉看了它们一定会流泪的,至少我自己是流着泪写下这些文字的。
黛玉啊,黛玉,你在那边的一天天,是怎么度过的?你知道我在这边一夜又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在苦苦等待着黛玉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度日如年,什么是一日三秋。等待的日子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啊,当时我这个小小少年觉得自己都快要等老了,甚至就要长出胡子来了,胡子都要变白了。我掐指算了算,黛玉她走了快一年,可在我已经恍若十年了,甚至如一生那么漫长。
在思念和等待黛玉的日子里,我时常溜出大门去,痴痴伫立在路口,四方张望着,盲目地迎候着,我多想变成生长在要道旁的一棵大合欢树,悉听着那风声和雨声,检阅着那过往的行人和轿子。实话说,我觉得每顶逶迤而来的轿子里,端坐着的都可能会是我那日思夜想着的黛玉妹妹,我明亮的眼神凝视着它们,追逐着它们。唉,扫兴啊,真扫兴,一次次!过尽千帆皆不是啊……
我知道,我还要等待下去。而等她,等着她,一直等着她回到我身旁,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我当时的事业,这就是我对她的情感,我对她的爱情。
当年,黛玉远去扬州一载,我苦等了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百无聊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成。如今,写了几段我和黛玉的故事之后,我遇到了障碍,打住了车,抛了锚,竟大约蹉跎了一年时光,没有动笔续写下去了。似乎,我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待着。我在等待什么呢?在等待前人所说的应感之会,待时而发,天机,神来,感兴,顿悟之类的灵感么?不知道。只知道,我的《贾宝玉自白书》搁浅得太久了,弄得我十分沮丧,甚至想干脆就让它沉船不再起航算了。
近一年来,我在忙些别的事情,比如,鼓捣我那个心血来潮时想到的《新花谱》,我整日满山遍野地去看花,看草,看石头,看山涧溪流,更多的时候是久久地发呆,漫无边际的思想,当然也坐禅(这是我每日的功课),也做梦(这是我的嗜好),做那些跟昔日生活有关的梦,可就是未能把我和黛玉的故事书写下去。原以为,我和黛玉的故事应该是最好写的部分,因为这毕竟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故事,哪料到,它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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